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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蛊之毒、上

    大裕朝社稷百年,繁荣攀顶、国泰民安。

    先帝宋昭今传位于皇三子长弈,改年号义和,以承国祚。

    酉时方过半。

    大裕都城内礼乐齐鸣,响彻云霄。而随暮色降临,皇宫之间落下浑厚响亮的二十四道钟声。

    其声悠远绵长,弥久不散。

    姜时月知道,这是大裕新帝陛下登基礼成的昭示。

    透过内监府墙上四四方方的一扇小窗,还可以看见外头夕阳的余光与烟火四散。

    典狱长李临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又脏又乱的横栏之后,年轻矜贵的公子屈膝坐在茅草之上,一头长发未冠,散落满肩,衬其形如雪魄精魂。那身白衣不染纤尘,绣有精美的鹤鸟图纹,乍看去栩栩如生。

    李临心中一番长吁短叹,可怜这丞相家千尊万贵的小公子今日就要赶赴黄泉了。

    “姜大人,陛下口谕传您觐见。”

    两边的衙役打开牢门,李临站在门口轻唤一声。不知为何……老丞相分明已经失势,落得全家满门抄斩,可对着这锒铛入狱的姜家小公子,李临属实摆不出凶神恶煞的酷吏神态。

    这不怪他。

    姜时月出身名门,自幼颖悟绝伦,三岁识字读书、八岁成为二皇子伴读、十六岁就已中举入仕。加之其人清正端雅,生得貌绝冠玉,任谁看一眼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慕,称赞一句仙人之姿。

    “知道了。”

    姜时月回过神,随他出去。五大三粗的衙役将沉重的镣铐加诸其身,像牵牛马牲口般押解着他往明堂去。

    壁上镶嵌的油灯已被尽数点亮,明堂之内除一方横案、一把交椅外再无其他。两个衙役一使劲便将他摁倒在地,尔后退于两侧,门神似的站着。

    不多时,但闻一声“御驾到!”,外头八子御辇已至,众宫仪、随从悉停于外,新帝抬手一敛尾曳,足踏乌舄下辇。烛火昏昏之下明金朝服流彩若凝,纹饰无比繁复,仿若刚从仪典上过来。

    李临与众人一整衣冠恭恭敬敬跪伏在地:“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慵懒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一阵冷香随之掀动鼻翼。姜时月垂头不语,只见一抹明黄的锦缎袭过眼底。五爪金龙盘桓其上,乃天子规制,煞是威仪贵气。

    宋长弈手握一串檀木珠,坐在横案后的交椅上,一双龙目狭长,隐于九流旒之后。

    “抬起头来。”

    这话是对姜时月说的。可他仍无动于衷跪着,连眼睛都没转一下。

    李临心惊肉,一个眼色示意,两边衙役便一左一右上前,压住这贵公子萧索的肩膀,强硬地抬起他的下颌面对君王。

    姜时月不愿往上座看,索性闭上眼。

    宋长弈眉头一拧,冷呵出声:“别碰他。”

    旁边二人赶忙松了手退避下去。

    李临实在纳闷,也琢磨不透新帝的意思,怎么就非要这会子过来?

    一想起这位弑父逼宫的行径,他就直抹虚汗,捏着嗓子小心翼翼发问:“陛下……罪臣已带到,可还有什么吩咐?”

    “无事,你们先下去。”

    宋长弈把玩着手中成色漂亮的檀木珠道:“别打扰了朕与姜大人叙旧。”

    李临是乖觉之人,闻言当即麻溜的退出这四方明堂,连带门扉也给掩好。

    姜时月眼角一跳,座上之人已至跟前。

    “姜大人似乎不太想见到朕。”

    逼宫谋反、弑父杀兄这等举措,放在哪一位君王身上都是极大的污点,姜时月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看不上他也是理所当然。

    宋长弈嗤笑一声,探手抬起他的脸。打量的目光落下,格外肆无忌惮,“许久不见,姜大人又添几分姝色。”

    透过流旒依稀可见这位新帝左脸还戴着半块玉珏。姜时月与他对视,神色冷冷清清,“殿下既然知道,又何苦勉强?”

    因其帝位来路不正,姜时月甚至不愿喊一句“陛下”。

    宋长弈手劲骤然大了几分,捏得掌心一块皮肉沁出胭脂色:“你不怕朕杀了你?”

    “反正在天下人眼中,臣早已是将死之人。”

    “好……好得很。”

    此言甫出,宋长弈反倒松了手:“在爱卿眼中,除了朕那二皇兄,也无人配坐上这皇位,是吗?”

    姜时月握拳不语。

    他自小是二皇子伴读,后来又成二皇子近臣。一切命数早在许多年前就已注定,如今功败垂成,是天意如此,由不得他左右。

    “朕的二哥,从小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如此脾性不加收敛之人,居然也肯对你俯首听劝,无怪乎父皇会将你指给他做伴读。”

    新帝陛下半阖着眸子,似在沉思。

    二位皇子年岁相差无几,姜时月才华脱颖,本来是淑妃娘娘内定给三皇子的伴读。

    可是后来淑妃病故,三皇子就被寄养在皇后名下。贵妃向来最得圣心,将儿子宠得无法无天,一张口就把姜时月要了过去。

    若非如此,今时今日他也不会沦为阶下囚。但宋长弈用如此手段夺位,就算丞相一开始站对阵营,他问心有愧,也再难受命于朝廷。

    “陛下想说什么?”

    良久,姜时月终于抬头,眸光冷寂,直视这踏血上位的君王。

    宋长弈负手摩挲木珠,一手抚过左脸,沉声道:“你我之间本不用走到这一步。姜大人,这伤还是拜你所赐,如今朕却想着饶你一命。”

    姜时月的目光微顿,随后移开了视线:“殿下……若仍耿耿于怀,那便赐臣一死以偿此债吧。”

    宋长弈左脸上的疤是许多年前的秋猎所致。

    那时他与二皇子还只是半大少年,随天子一同驰骋猎场。

    二皇子宋长明素爱逞凶斗狠,见弟弟骑射精湛就想把人比下去。于是在一众近侍撺掇之下,围堵了三皇子要求比试一番。

    彼时贵妃圣眷正浓,三言两语就哄得皇帝陛下拍手叫好。

    姜时月来时已晚,两位皇子已戎装快马上了山。他知道宋长明是不择手段的性子,一旦决定要比就一定要赢,恐怕三皇子难以招架,随请命上山。

    一路寻求,好不容易借地上流矢追到,竟发现二人在离断崖不过十数步之远的地方大打出手。

    二皇子宋长明根骨奇佳,平日仗着身手矫健横行京都,却没料眼前这不声不响的三皇子亦不遑多让。

    眼瞧着二人往崖岸边移,姜时月忧心如焚,唤了一声“二殿下”。

    这一声惹宋长明的步法一乱,宋长弈一脚直把人往断崖处踢。招式凌辣狠毒,毫不留情。也是那时候,姜时月初洞悉了这皇三子之歹毒。

    眼看二皇子招架不及,情急之下姜时月朝三皇子挽弓放箭。

    他一身武艺师承镇国大将军谢宁,尤属箭术极佳,百步之内一击必中。

    那支羽箭极为精准的擦过宋长弈的侧脸,只见少年一回头,雾沉沉的眸子阴测测地盯向他。

    宋长明抓住时机逆转攻势,二人又翻天覆地的打起来。

    “别打了——”

    姜时月抓住间隙上前,宋长明唯恐伤了他连忙收手。

    宋长弈的拳头眼看着又要落在二皇子身上,姜时月想也没想就挡在他跟前,那沾血的拳头才堪堪收住。

    少年漠然拾起地上的东西,一擦侧脸上淋漓的血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宋长明冷哼一声,拽着姜时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挡什么?要是他打伤你可怎么办?”

    “保护殿下是臣之职责。”

    “我皮糙肉厚的,用不着你保护。”

    ……

    当时那个背影冷落的少年长成如今的模样,已是一言一行都难揣度的九五至尊。

    他分明面无表情,通身气势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赐死?朕亦想过……念你昔日对朕也有照拂,便赐毒酒一杯吧。”

    年轻的帝王又不急不缓落座,一手撑头道:“来人。”

    守在外头的李临竖起耳朵一听,忙将事先备好的毒酒与锦盒送进去。

    那盏酒樽镶金嵌玉,寸寸贵重,装的是穿肠肚烂的毒药。而锦盒以红绸装裹,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酒樽被放在姜时月眼前,李临捧着盒子立于一侧,看这霜雪高洁的公子毫无犹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剔透的水珠落下几颗在白衣上,洇湿一点痕迹。姜时月放下杯盏,面上浮出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恍如风雪初霁。

    他叠手一拜道:“谢主隆恩。”

    李临偷眼去瞧座上的陛下,只见他合上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药效发作很快,跪地的白衣公子难承痛苦,蜷曲着身子倒下。

    皇帝蓦然将手里的檀珠一摔,冷声道:“下去。”

    李临战战兢兢答喏,低头将锦盒置于桌案。临去前眼睛瞟过地上的姜时月。

    那人因痛楚而紧咬下唇,眉心紧蹙,额角沁着湿汗。一丝血迹挂在嘴角,面色泛起病态的酡红。

    他本就生得容色清艳,这番模样活脱脱就像是……

    李临心头猛跳,转瞬间掐死了这个念头。

    沉重的门扉再次合上。

    室内静极,唯闻墙上烛火哔啵作响,还有青年公子低哑的呻吟。

    姜时月半睁湿漉漉的眸子,最初的剧痛过去,忽有一把烈潮从下腹窜遍全身,烧得人满头大汗,情热难耐。

    这哪里是将死之兆?

    他后知后觉,惊恐地望向座上之人。

    新帝陛下好整以暇倚着桌案,模糊的眸光透过珠幕,恍然间似含了些戏谑之意。

    “姜大人,好好受着这杯御赐的毒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