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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二叔

    2015年10月12日,杭州吴家大院。

    浓郁森森的枝丫下面隐约可见黛色的瓦,尖尖的飞檐翘起优美的弧度,偌大的庭院里安静的过分,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沿着幽深曲折的回廊往院子深处走去。

    他在一扇看起来很普通的门前停下了,敲了敲门,动作很谨慎,低声说:“二爷,是我。”

    雕花的木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飞快的扫视了一下年轻人,身子往后一退,沉默的给他让出路来。

    坎肩儿路过那个中年男子时很尊敬的低下头,他听老板提起过,这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伙计,贰京,是连老板都要叫一声“叔”的存在。当然,吴小佛爷真正的叔,是坐在桌前翻书的那位。

    坎肩儿走到吴家二爷面前,低眉顺眼,平时在吴邪面前大大咧咧逗乐的小伙子在这个人面前连根头发丝都不敢立起来。坎肩儿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二爷!”

    慢慢翻着书的吴二白“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又没什么起伏,乍一听像是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但回过神来后只觉得渗人。

    这人的声音冷漠的都快没什么人气儿了。

    坎肩儿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说这冷漠的人,很久以前他远远瞥见的老板身边的那个哑巴张算一个,吴二爷就是那另一个。只不过和吴家二爷相比,那哑巴张的冷只能说是不沾烟 火气儿,不惹人情世故,而吴二白的冷,却是恰好相反。

    这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他冷眼旁观利益下的丑相百出,面上披了一层仙人太上忘情的皮,实则心里满是算计,眼角眉梢堆满了沉郁的残忍。

    听说那个吴三爷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整个吴家,没一个蠢货。坎肩儿只觉得幸运,他的老板吴邪可能是吴家里最和善,也最有人情味儿的那个了。

    话虽如此,他今天来吴家大院,干的事却有些对不住吴小佛爷。坎肩儿在心里对老板说了声抱歉,把一个很厚的档案袋交给了吴二白。

    档案袋里是这些日子里吴邪的所有行踪,包括他去了哪里,停留了多长时间,见了什么人,账户里的资金流向等等,甚至于吴邪每天都吃了什么,穿的衣服,抽了几根烟都记得清清楚楚。吴邪有一个大计划,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但谁也不清楚那个计划的全貌。也许北京的花儿爷知道,也许吴家二爷知道,但谁都不敢打包票。

    坎肩儿是个忠心的人,吴邪很信任他,他原本不该这样做的。但二爷是老板的亲叔,他说老板现在做的事很危险,要给老板留最后一手准备,需要准确把握吴邪的行踪,保命用的。

    坎肩儿也担心吴邪,想想吴邪曾跟他们提过几嘴的吴二爷,一个很有手腕的强大的男人,坎肩儿希望这个传言里吴家真正的操纵者,能保护一下他们心软又神经质的老板。

    吴二白把书放在腿上,慢慢的拉开档案线,从纸袋里滑出来一叠资料,还有一个信封。信封里是几张照片,拍的对象全是吴邪,车里和王盟说话的,背影隐入小区楼楼道的,还有在路灯下抽烟的......照片的角度很奇怪,是以一种偷窥的角度拍的,有几张的距离甚至挨得很近。

    吴二白没有着急翻看资料,而是很仔细的看那几张照片,目光在照片里的吴邪的脸上打转。他看完了,就把照片一张一张的夹到书里。

    坎肩儿一抬眼皮,余光瞥到了那本书,才发现原来那厚厚的一本并不是书,而是一个相册,随着吴二白手指的翻动,能看到吴邪从一个襁褓婴儿到神色阴郁的青年的变化。

    甚至有一张是吴邪闭着眼睡觉的照片,好像是相机贴着脸拍的,清晰地可怕。

    坎肩儿不敢再看了,他想起自己收集的老板的资料,不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种程度的监视和掌控......坎肩儿突然不确定自己把老板的行迹交给二爷的行为是否正确了。

    吴二白重新把资料收拢,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慢条斯理的问:“现在,你们老板手底下的所有产业,都由那个叫王盟的伙计全权管理吧?”

    坎肩儿说了声“是”

    就听吴二白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声音不喜不怒,说:“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这算什么,坎肩儿暗想,王二瓢把子还负责老板的衣食住行呢,不仅如此,听说连老板的银行卡和所有资金都在他手里。

    俩人不但穿的衣服是一个牌子,连抽的烟都TMD一模一样。

    这可真是操蛋了。坎肩儿突然反应过来,在心里骂娘,有点分不清吴二爷和王二瓢把子到底谁对他们老板控制的更深。

    都他妈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坎肩儿是个直肠子的人,心里不爽,面上就会露出端倪。吴二白看见了,微一挑眉,心下有几分了然,他们家小邪又招惹一些不知所谓的人了。

    侄子长大了,就没有小时候那么听二叔的话了。

    “你走吧。你们老板不在,好好守着他的生意,有人想挑事的话,就埋了吧。别留着等你们老板回来了再处理。闹心。”吴二白说。

    坎肩儿不由抬头看了吴二白一眼。

    吴二白是个中年男子,眼角有些细纹,但不显年纪,即使是坐着也能看出来身形高大修长。他的长相很是儒雅英俊,眉眼间与吴邪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气度较吴邪更深沉冷漠些。

    可能真是相由心生吧,吴家一脉相传的长眉凤眼,放在吴邪脸上只觉一派温和纯良,在吴二白脸上就显得无端冷酷阴狠。

    心性凉薄,视人命如草介。

    坎肩儿不敢反对吴二白的话,只能说:“明白了,二爷。”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这时吴二白才认真查看那些资料,迅速检查过一遍后,他的手指在纸张上轻轻摩擦,一顿,吴二白有条不紊的将那些资料铺散开来,重新排序。

    破译出资料里隐藏的信息,吴二白眼神晦暗。

    墨脱......

    小邪,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

    2010年11月3日,墨脱嘎隆拉雪山,大风。

    吴家小佛爷于9月14日在杭州车站失踪,叶老大联和二十三个堂口的掌事人趁机挑事,想吞掉吴家手里的资源。吴家震怒,带人连夜平了杭州二十四堂口,但吴小佛爷仍处于失联状态。

    经历过那次大清洗的伙计想起那一晚的腥风血雨仍然会感到心惊,你根本无法想像,在这个时代竟然还会有一个地下家族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枪声在杭州的地下世界响了一晚,死了很多人,竟然一点也没有引起政府和司法系统的警觉。

    这还不是最令人胆寒的,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吴家小佛爷仍然没有被找到,吴家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力量以杭州为中心向四周进行地毯式搜索,没有,没有,吴邪这个人仿佛从世界消失了一样。

    整个杭州的地下世界气氛越来越凝滞压抑,叶老大挑事的时机敏感,让吴家以为是手底下的人有了二心,对吴小佛爷下黑手。

    几乎不曾出面管事的吴二白把杭州所有叫得出来名的几位爷叫到跟前,用枪指着他们,让他们找吴邪,提供吴邪的线索,不然吴家玉石俱焚,宁肯放弃几代势力全家蹲局子,也要让整个杭州地下犯罪世界陪葬。

    从吴家大门出来的王五低头匆匆离去,拐了好几个弯后才抬头冲着吴家大院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妈的,吴邪失踪了关我们屁事!吴二白他妈的发什么疯!”

    王五是道上新出头的一位爷,够狠,年轻气盛,没听过吴二爷的名声,在二爷面前驳了嘴,差点没把牙给打掉。

    他身后一个中年男子听了不由苦笑,显然他在道上混的时间要长很多。

    “行了王五爷,那位让咱们找,咱们就老老实实的找那位吴家大少爷吧。”

    王五神情阴沉不定,显然咽不下这口气。

    “他吴二白算什么东西,真当吴家能一手遮天么?他家前些日子弄出那么大动静,稍微透露出一点风声,吴家就得消失!还吴家大少爷,我呸!都什么年代了还端着架子呢!我听说吴邪很倒霉,每次下斗都能遇上大凶,我看他就是死在墓里边儿了,还找什么找?”

    中年男子摇摇头,一脸严肃,说:“吴小佛爷最好只是失踪,没出什么意外。我不跟您说虚的,在杭州的地下,吴家就是拿鼎的那个,其余所有人,都只不过是靠吴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残渣才能吃饭。在这片地方和吴家作对,那是找死。”

    “失踪的那位,那真的是吴家的大少爷,还是唯一的少爷,吴家几代积累的财富势力,就这么一个正统继承人,说句夸张的,吴邪就是杭州的地下太子爷。偏那位吴小佛爷也不是个酒囊饭袋,接了吴三省的盘后经营的风生水起。现在那位爷失踪了,要真出了什么意外,吴家可就绝后了。”

    “吴家怀疑是手底下的人动的手,您没听二爷说么,就算把咱们这帮人都埋了,吴家最后也不过是进局子罢了。都绝后了,反正吴家要亡,也不在乎早晚。但吴家要真的没了,咱们也不会有活路的。”

    中年男子最后告诫王五,说:”这九门里的水深得很。姓吴的一家子,个个都是‘疯子’,我们只要听话就好。“

    王五沉着脸,终于觉得害怕,不再说什么,带着人匆匆离开。

    当吴二白搞死第一个被查出来曾经对吴邪动过手脚的人后,所有人都意识到吴家来真的,有关吴邪的各种消息争先恐后的涌入吴家大院那个幽静的书房里。

    终于在三个月后,吴二白收到了吴邪手下人的消息,只有一句话,‘我在墨脱’。

    二叔,我在墨脱,你来接我吧。

    吴二白拿出放在抽屉底部的手枪,转身便走,赶赴墨脱。

    10月31日,吴二白到达西藏墨脱,派人搜索吴邪的消息;

    11月2日,在喇嘛庙里得到吴邪的消息;

    11月3日,吴二白在崖下找到了浑身血昏厥过去的吴邪。

    吴二白带着吴邪下山,雪山上起了大风,吴二白带着吴邪进了雪山上的哨所。

    ..................

    当吴邪发现自己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还是死不了的。身上的伤口痛感清晰又剧烈,只是简单的包扎,吴邪感到冷,不仅仅是能量不足带来的热量消耗使体温偏低。

    他还在雪山。

    吴邪睁开眼,视线里影影绰绰的物体逐渐清晰,吴邪看到了惨白的水泥墙上一颗快脱落的红星,知道这是山上的哨所。他躺在硬板板的床上,哨所的窗关不紧,用木条封了,但冷风还是吹着雪沫灌了进来,即使身上盖着很厚的被子,吴邪依然手脚冰凉。

    吴邪尝试着动了动,发现被子的花纹很眼熟。

    ”二叔。“他哑着嗓子喊。

    屋子另一边立马响起衣服摩擦的声音和脚步声,吴邪艰难的扭头去看,一个穿着黑色防寒服的男子快步向他走来,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成熟冷漠。

    吴邪想坐起来,吴二白按着他的额头把他按回去,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打量他。

    他点点头,说:”小邪,你又没死成。开心么?“

    他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很不在意自己的侄子是不是把自己弄得只剩半条命,但吴邪看着二叔的眼睛,暗流涌动,知道自己二叔生气了。

    吴邪笑了,他躺在床上笑,觉得断掉的骨头快刺穿肌肉组织血淋淋的露出来了,他摔断了一条腿。

    但值了,吴邪笑的泪都快出来了,二叔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不知道我明白了什么,什么‘它’,什么‘命运’,哈哈哈哈......吴家几代对抗的东西,竟然只是一个烟雾弹,一个虚影......

    ”下次,下次吧,二叔,“吴邪笑着说,”下次一定去和阎王爷喝杯茶。“

    吴二白看着他,几个月不见,本就骨相清瘦的侄子躺在被子里,惨白的像癌症晚期。吴邪在笑,喉咙里挤出来的却是走了音的嘶吼哽咽,眼底的痛苦与疯狂看的清清楚楚。

    吴二白在床边坐了下来,打量他,说:”用不着那么麻烦,你要是不想活,跟二叔说,二叔现在就掐死你。或者失踪个彻底,别给二叔传消息,让二叔从杭州过来给你收尸。“

    吴邪一下子就不笑了,他看着自家二叔,心里突然一酸。他扭头把脸埋在被子里,哑着声音说:”二叔,对不起,是我没用......"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摸索着抓住吴二白得手,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吴二白抽出手,他的手上带着很厚的手套,他脱下手套,把吴邪的手塞进被子里,然后俯下身摸吴邪的脸。温热的掌心不轻不重的揉着吴邪的耳朵,两人的脸凑得很近。

    “小邪,”吴二白盯着吴邪的眼睛,声音平淡,说:“现在如果你想结束,你可以继续做吴家的小三爷。”

    吴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很感激,自家二叔把最后的一点温情和宽恕都留给了自己。但他不能,他好不容易才知道那个‘它’到底是什么,好不容易才明白吴家三代都背负的宿命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摸到那个门槛了,他得继续往里面走。

    吴邪抓住吴二白的手,嘴唇贴着手指,低声说:”谢谢,二叔。真的。但我知道了一些事,还不够多,我需要知道更多。我不会放弃的。二叔,要么你帮我,要么你别管我,就当没有我这个人吧。“

    吴二白抬起头坐直身体,抿着唇,下颌紧绷,神情不愉。

    ”哦,要么我帮你,要么就不管你。不管怎么样,都是让你挥霍着吴家的产业然后让你去送死?这笔生意倒是划算的“他语气嘲弄。

    吴邪说:”吴家的产业迟早都是我的。“

    吴二白冷笑,说:”你爸和我还没死呢,你就想着要家产了。“

    吴邪听了,不觉得害怕,他握紧吴二白的手,说:”我爸的是我的,三叔的是我的,二叔,你的是我的。“他盯着吴二白的眼睛,轻声说:”你也是我的。“

    四目相对,两两直视。

    好一会儿,吴二白轻轻拍了拍吴邪的脸,说:”我真该在那天就弄死你的,小崽子。“

    吴邪笑弯了眼睛,三叔叫他小兔崽子,二叔就叫他小崽子。

    “二叔,你下不去手的。我干了混账事,但你绝对不会弄死我的。你要是不愿意,或者生气,那天晚上就能把我的头拧下来。二叔,那天晚上我喝醉了,你可没醉,你不喝酒的。”

    吴二白轻轻眯起了眼,神情危险。

    吴邪自顾自的说下去:“就这样,二叔,你只能选这两个。要么帮我,要么就不要管我。你觉得呢,二叔?”

    “你在威胁我,你觉得我真的不会对你下手么?”吴二白叹了口气,掏出绑在大腿上的手枪,冰凉坚硬的枪口指着吴邪的额头,说:“我还有第三个选择,让一切都结束的选择。小邪,你 死在这儿,这个局就无法再进行,你也就不用在痛苦。这很干脆。”

    吴邪半阖上了眼,长长的睫毛缓慢的扇动了几下,苍白清瘦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好笑,和小孩子感到困倦的模样,他有点想睡了,身体的自保机制不允许他的大脑再动用能量。

    “你骗人。你不会杀我的,你不会从一个人杭州到墨脱,就为了给我一枪。帮帮我吧,二叔,再帮帮我......"他太清楚吴二白的软肋了,他的二叔,总会对他心软。吴邪伸出手,轻轻搭在 吴二白的手腕上,含糊着嘟囔:”二叔,我累了,我想睡觉......被子里很冷,暖不热,冷的有点受不了了......"

    吴二白抿紧了唇,吴邪就在他的目光下打了个疲惫的哈欠,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慢慢的闭上了眼。这很好笑,吴二白觉得自己在做蠢事,他拿枪做什么呢,还指望能吓到这小崽子,让

    他乖乖的跟自己回杭州再也不乱跑么。

    不会的,吴邪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拽着自己的衣角,乖乖的跟在身后回家了。

    吴邪闭着眼昏昏沉沉,他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身上。被子被掀开,下一瞬身边一沉,散发着温暖热量的身体挤到他的身边,被子重新被盖好。吴二白小心的避开吴邪的断腿,伸手抱住他,吴邪扭头半趴在吴二白怀里,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依恋的蹭了蹭。

    “谢谢,二叔。”吴邪小声说:“我知道了‘它’是什么,我要有一个计划,二叔,谢谢你愿意帮我。我会说给你听的...不是现在...但我会的...谢谢,谢谢。”

    谢谢你愿意纵容我,谢谢你还愿意庇护我,谢谢你,总是宽恕我。

    吴二白没有说话,他抱紧自己的侄子,柔软的唇瓣轻轻印在吴邪的脸颊上,若有似无的叹息从喉咙里溢出。

    小小的哨所沉默的伫立在狂风中,狂乱的大雪几乎要将这个破损的小房子掩埋,屋里,两个人安静的相拥,年轻者向年长者寻求最后的一点庇护和温暖。

    是叔侄,是旁观者;是亲人,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