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要教给那些恶人，不但主动献上他们的子孙给我当贡品，还要让他们以自己的子孙为食——这样他们就一代一代自我消耗下去，世界上的恶人不就越来越少了吗？”

    “你的意思是？”

    “你说，若是告诉一群人，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事物，甚至长命百岁——你猜，他们会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僧灵罗心念所动，意会到他话中所指，不可思议：

    “你的意思是——”

    “人性本贪。你只道妖邪凭借法力作祟，又怎知凡人所中邪祟，本就是心魔！”

    话音未落，朝砚冰满是疤痕的脸上忽然现出一股黑气，双眼的妖光之中现出一股血色来。那古镜妖神色大变：

    “你、你这和尚，你给我喝的血究竟是什么——”

    僧灵罗微微一笑，实话实说：

    “纯阳灵血，佛门至宝，正好与至寒至怨的妖气相生相克。有人哭着嚷着喝不到，怎么，你可是才觉得有些不适？”

    朝砚冰张开血口厉吼一声，又气又苦如泣如怨，十指如轮拨动琴弦，攻势愈烈。僧灵罗唇边笑意愈浓，展出一成明真诀功力，口称虚空藏菩萨咒，咬破食指往伏妖圈上一点，将伏妖圈扔向半空。那伏妖圈在空中运转如飞，投出无数红光来，摇头摆尾化作红龙，击破那琴音妖力罗网，直扑古镜妖面门，将他掀翻在地。

    朝砚冰还欲挣扎，却定在原地，面如死灰，颈部皮肤下血脉筋络喷张突出，一涌一涌的，似乎有数条小蛇正在体内穿行。僧灵罗口中虚空藏菩萨咒念诵更急，驱得那伏妖圈上下翻飞，红龙在石窟大厅内来回冲撞翻腾，震得穹顶石屑纷纷而下，池中水雾腾起，在空中变成片片雪花。

    朝砚冰仰天长啸，啸化为啼，极怨极厉。但见他胸口皮肤被撕开一个巨口，一面铜镜从他胸中升到半空。那铜镜一旦脱体而出，朝砚冰整个人便立时委顿下去，半晌便只剩一副枯骨。

    那铜镜在红龙间左闪右避，似欲脱逃。僧灵罗拈一个锁字诀，将伏妖圈一催，那万道金龙便如人的手指一般将铜镜一捉。那铜镜不肯服输，在空中拉扯许久，终于被红龙紧紧缠住，与伏妖圈一起收了回来。伏妖圈刚一入手，僧灵罗便拿出锁妖囊，将铜镜抖入囊中，紧紧合上。那铜镜在锁妖囊中仍不肯屈服，左冲右突如同困兽，僧灵罗三称“南无虚空藏菩萨摩诃萨”，用明真诀与锁妖囊相持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将那镜妖镇了下去。

    僧灵罗一颗心这才松下来。他回头见那少年早已因清心诀醒来，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看着他，乌发如墨，红衣如焰，金铃剔透，双足如玉。空中的雪花仍在持续飘落，落在少年发梢肩头，只是停留不化。僧灵罗上前一步，伸手欲替少年扫去肩头雪，那少年却手脚并用往后退了一步，歪着脑袋看他，一双黑眼睛眨也不眨。

    僧灵罗心下生出几丝歉疚之意来，却讪讪不知说什么，半晌才道：

    “那镜妖已被我收服了。”

    那少年点点头，脸上半点笑意也无：

    “我知道。恭喜了。”

    僧灵罗仿佛嗓子里吞了快石头，吐也吐不出来，吞也吞不下去，摸了摸光头，讪讪道：

    “那迷道之中，是我定力未及，受了那镜妖影响，一时生了心魔，脾气暴躁了些，实在有些对不住。”

    那少年黑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撇撇嘴角，似笑非笑：

    “大和尚，你这脾气，可实在厉害得紧。”

    他也不似生气，却也不似开心，站起身，掸掸肩上的雪花，往怀里一摸，蹙了蹙眉：

    “我那金剑呢？方才明明在我怀里的。”

    僧灵罗见他不记得被镜妖迷惑后的情形，心念一动，不知是喜是悲，刚想开口，忽然心口剧痛，单膝跪地，吐出一口血来。他心知是方才一番激战，导致那金剑活动的缘故，忙运功大周天，驱动明真诀暗暗全身游走一遍，硬是将那金剑的骚动给压制了下去。

    僧灵罗睁眼时，见那少年睁大双眼，正蹲在面前看着自己。少年见他睁眼，朝后退了半步，撅了撅嘴，神色里几分恼怒，又透着几分关切，道：

    “大和尚，你、你没事吧？”

    僧灵罗笑一笑，觉得喉头甜腥翻涌，便只摇摇头，并不说话。少年见他半晌不语，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在洞中左右寻觅了一会儿，去亭上寻了一罐水，一个玉杯，搬了回来。少年倒了一杯水，自己尝了一口，将剩下的喂给僧灵罗服下。僧灵罗抑住翻涌气血，这才开口，缓缓道：

    “多谢。”

    那少年此时脸色微微和缓了些，瞟了僧灵罗一眼，也不拿正眼看他，碎碎念道：

    “我还以为你这和尚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打个妖怪自己去了多半条命，还非要逞能。逞能有意思吗？”

    僧灵罗微微一笑，也不和他驳嘴，只低低道：

    “生死有命，一具肉身凡躯而已。我说过，我既在佛前立誓，发菩萨愿，济世救人，区区肉身凡胎受点伤害，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少年翻了个白眼，撇撇嘴，讥讽道：

    “难怪出手那么重了，原来自己也好他人也好，都是肉身凡胎，没什么大不了的。”

    僧灵罗垂下眼睛，半晌憋不出句道歉来，便说：

    “你本有慧骨，若一心向佛，便可得脱轮回，免这尘世之苦。”

    那少年笑一笑，不以为意：

    “你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老子偏爱这凡尘俗世，要尝人间苦乐，关你屁事？”

    他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一伸懒腰：

    “饿了！”

    少年蹦蹦跳跳去亭上又取了一盘牛肉，一盘水果，将食物仔细闻过了，宣布无毒，便露出一嘴白牙，吭吭哧哧狼吞虎咽，不到盏茶功夫，将那牛肉吞吃了干净。少年见僧灵罗呆看着，便往他嘴里塞了一片橘子，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又塞了一片。僧灵罗自觉张口去接第三片橘子，那少年却在刚递到他嘴边时故意拿走，僧灵罗张口咬了个空，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苦笑。

    少年得了趣味，故意拿果子在僧灵罗嘴边逗他。僧灵罗又恼又好笑，索性闭了眼睛暗暗运功，不去理睬。半晌，却听少年唤他，僧灵罗睁开眼，见少年递了颗葡萄过来，玉指晶莹，心念甫动，便张嘴连少年的手指一并噙住，牙齿叼住食指指腹，舌头从指尖卷走葡萄，和着四溢的汁液慢慢吮着吞了下去。那少年呼吸一滞，抽回手指，双颊晕红，也不看僧灵罗，起身径直走到他身后去。

    僧灵罗闭目运气，渐渐将那金剑引至檀中，心头压力顿减。他听见身后细细碎碎脚步响，不一会儿，一只又轻又细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膝盖，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上他的大腿。僧灵罗睁眼看它，那小狐幽幽道：

    “你下的这场好雪，妖怪就算不是给你打死，也要被你冻死了。”

    僧灵罗立刻会意，抖开袈裟袖子。那小狐慢慢踱步进来，在他肘边一卧，用耳朵蹭了蹭袖子。僧灵罗继续凝神屏息，试图将那金剑向下引渡，却觉得一股暖流从自己三焦经上传来。原来那小狐并未睡着，而是暗中以灵力相渡——虽十分有限，却灵脉正宗，在这当口，若及时雨一般。那金剑震了一震，沿胃经缓缓下行，稳稳沉入天枢穴里。僧灵罗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灵力圆转，佛光无量妙铺遍全身。他跳起身来，顿觉精神抖擞，灵力源源不断从关元升起，忍不住撮唇长啸，震得那洞中草木纷纷凋落。那小狐在袖子里翻了个身，淡淡道：

    “若是能走了，赶紧出去吧。这破洞里又阴又冷，再待下去，我的尾巴都要生霉了。”

    僧灵罗环顾四周，见那香花妙树已渐渐枯萎，烛火无妖力相持，几欲燃尽。朝砚冰的肉身卧在亭中，早已化成一滩白骨肉泥。僧灵罗心中暗叹，走到亭前，念了几遍往生咒，拈一个破字诀，将亭台震成一堆砖石瓦砾，算是安葬了朝砚冰。

    僧灵罗展开眉间灵犀，沿着来时甬道，行到那寒潭边，施展灵力几个升纵，攀上天井，便出了那苍茫洞，来到东山山腰。此刻天色已暗，一昼一夜不觉已经过去。那狐狸在他袖子里哼哼道：

    “累死了，下次再有妖怪，打死老子都不跟着你。”

    又接着絮絮叨叨：

    “小石头他娘不但生得好看，还心灵手巧，做的萝卜馅包子皮薄馅大，好吃得要命。我们替他们除了这妖怪，别的就罢了，可得要两屉包子来好好压惊！”

    那小狐四爪摊平伸了个懒腰，在他袖子里打个滚嗷嗷道：

    “在山里才知人间的好处，真不明白你们和尚怎么喜欢深山古庙。我今晚要好好洗个热水澡，睡软软的褥子——我睡床，你睡地！”

    僧灵罗想到朝砚冰的话，心思沉重，也不答话，加快脚速往古镜村中奔去。

    离了古镜村四五里地，远远地眼看村中明火执仗，似乎十分热闹。僧灵罗一蹙眉，尚未说话，小狐在袖子里动了动鼻子，厌恶道：

    “这是什么味儿，这么臭？”

    僧灵罗亦闻见空中那股似蛆泥死尸的臭味，心下狐疑忧虑，正要往前走，忽然黑暗中跳出一个小小的影子，抱住僧灵罗大腿，呼救道：

    “高僧高僧，快救救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