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那女孩子点了点头，却仍伸着一根手指，指着秋千，仿佛只要僧灵罗不让开，她便不肯过来。

    僧灵罗觉得奇异，指尖聚了一点灵力，往那女孩臂上轻轻一点，只见一片雪白的皮肤上，立时渗起一圈一圈凸凹不平的驳痕，连带着手臂两侧生出细细小小的黑色圆点。那女孩惊呼一声，退后两步，脸上呈出惊恐之色，皮肤慢慢变成淡金，不一会儿，整个人便变成一团金粉，凝聚成蝴蝶状，朝狮子楼飞去了。

    僧灵罗心中更奇，运起眉间灵犀，随着那团金粉追查而去，只觉得那团金粉中的灵力一旦进入狮子楼，竟仿佛融入一大片暖洋洋的云絮中一般，顷刻消失不见。那片云絮既不似邪灵作祟，又不含任何怨气，反而在此暗夜之中，仿佛有无数阳气从中散发而出，蕴含着无数生机。僧灵罗用灵犀触探着那一片温暖灵云，竟一时半刻，只觉得浑身懒洋洋的，舍不得离开。

    又过了片刻，僧灵罗撤回神识，心道，难怪这狮子楼是浣溪城第一名楼，往来游客如云，日夜欢笑如织。白日里阳气健旺，便觉察不出异常来，到了夜间，这楼中阳气畅通如昼，但凡人进入其间，便如雪夜入温泉，只觉得浑身通透，哪里会舍得离开？只是看这番光景，倒不似邪灵作祟。却不知那阳气是因何而出，刚才那女孩又是什么来头？

    想了一会儿，僧灵罗低头，见那小狐早已醒来，睁了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不禁莞尔一笑，用手指轻轻摸着他下巴上的软肉，轻轻道：

    “醒了？我带你回客栈去休息，可好？”

    那狐狸伸了个懒腰，趴在僧灵罗膝头，撒了个娇：

    “睡了一天，不想再睡了。”

    他支起一条胳膊，仰起身子，用鼻尖蹭蹭僧灵罗的下巴，眼睛里装满亮晶晶的笑意：

    “大和尚，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挺好看。”

    僧灵罗便顺势亲了亲那狐狸眉心，抬眼朝狮子楼望去，微微一笑，道：

    “既然不想睡，我请你去狮子楼喝杯酒，可好？”

    那狮子楼虽然号称仿前朝京城名楼而建，却与僧灵罗梦境之中截然不同，并非一座普通酒楼，而是数幢建筑相互连接，俯瞰如蝶开两翼，形状十分奇异优雅。僧灵罗袖了那狐狸，便从刚才那团金粉消失的地方，捏了个诀咒，穿墙而入。

    只见院墙之内，亭阁楼台，奇山雕石，池塘花树，一应俱全。一条回廊从院中穿过，架在池塘之上，两边廊檐上悬挂着许多小巧玲珑的红色灯笼，下方垂以薄薄的红色宫纱，徘徊往复，令人行走其上如入梦境。那池塘水面无比澄澈，虽在暮春时节，却早已开满碗口大小的莲花，又有无数锦鲤，浑身绽放出七彩宝光，穿梭其间，将一池春水玉莲映照得如水晶宫一般。

    那狐狸耐不住无聊，从僧灵罗袖中蹿了出来，见此妙境，“哇”的一声，忍不住化成人形，在僧灵罗身前身后跑来跑去绕了几个圈子，又跳到栏杆上，撩起红裳下摆，伸足去逗弄了一会儿水中锦鲤，回过头见僧灵罗看着他发愣，于是跑到僧灵罗面前，用拇指勾住僧灵罗的手腕，凑在他唇边轻轻一吻，喜道：

    “大和尚，这里真像是仙境！”

    僧灵罗回握住他的手掌，微微一笑，轻轻道：

    “别乱跑。”

    他牵了那狐狸，慢慢沿着回廊往狮子楼内阁走去。那狐狸走了两步，却仍然嚷着要去看锦鲤，僧灵罗拗不过他，被拽着靠到栏杆上，掀开艳红宫纱，往水晶池中俯观。只见池中几朵开得娇艳欲滴的莲花，忽然合拢了花瓣，露出极澈极深的池水。本在嬉戏遨游的锦鲤忽然让到旁边，那池水便瞬间变成一面黑暗的镜子，悠悠照出上方两人的身影。只见那狐狸神采飞扬，眉眼间笑意盈盈，旁边一人缁黑僧衣，剑眉星目，嘴角亦是微微带笑。

    僧灵罗见了，心中一愣，忍不住侧过脸去看那狐狸的笑容，心道，池中倒影这人竟然是我吗？凡尘俗世皮囊肉身，我又为何无故发笑？那狐狸回过头来，见他发愣，轻轻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笑道：

    “大和尚，怎么呆了？放心，锦鲤不好吃，我保证不抓它们来做下酒菜。”

    一条锦鲤闻声而起，尾巴轻轻朝空中一甩，甩出一串晶莹五彩的水珠。那狐狸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指着那锦鲤，嘻嘻哈哈笑倒在僧灵罗胸前，半晌才无赖一般勾着他的脖子，问：

    “和尚和尚，说了请我喝酒，酒呢？”

    那狐狸也不待僧灵罗答话，便推着他一溜小跑，跑到回廊尽头的一栋小阁里。只见那小阁内部亦是一条长长的回廊，一侧窗户半掩着，光线便较湖面上黯淡许多。僧灵罗只见角落里淡淡金粉一闪，便消失不见，心中起疑，攥了那狐狸爪子，教他乖乖勿闹，蹑手蹑脚走到角落里。

    那处却是个死角，只有一扇紧闭的房门。僧灵罗与那狐狸凑上去听了半晌，只隐隐听见里面有极微弱的嗡嗡声，并听不到半分人声和异常。那狐狸凑在他耳边轻轻道：

    “大和尚，你不是有很厉害的针吗？扔一根进去试试看？”

    僧灵罗点点头，拈出一根镇魂针，从门缝里轻轻递了进去。只听那镇魂针在室内游走了一圈，只惊起轻微惶恐的扑簌声，仿佛什么东西的翅膀扇动一般，出来时，只在针尾带了几根粘稠的丝线，上面沾着些金粉。

    僧灵罗与那狐狸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僧灵罗心道，这楼中没有邪气，就算是什么怪物，也不至于伤人，便将那狐狸拢在身后护着，轻轻将门一推。

    那门没有上拴，一推之下，便敞开了。僧灵罗在那镇魂针上点了一点灵力，变作个小小的火烛，飞在半空之中。只见那火烛所到之处，皆引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惊恐挪动。那狐狸从僧灵罗背后探出脑袋来，嘴巴张得能吞下个鹅蛋：

    “大和尚，这、这、这——是谁在这屋子里，养了这么多大蛾子？”

    僧灵罗借着空中那枚镇魂针的光照，细细观看，只见偌大一个厅堂之内，没有半件家具，唯有室当中一个粗大的木柱，上方结了七八个半人多高的半透明巨茧，周边密密麻麻缠绕着许多细丝，细丝上有成千上万条细小的白蚕，在拱来拱去。四壁与房顶之上，则停满了许多两翼竖起的“蛾子”，有的只有手掌般大小，有的巨翼竟达半人之高，翅膀上布满眼睛形状，色彩各异，分门别类，互不相扰。有的“蛾子”翅膀上的眼睛形状极小，有的“蛾子”翅膀上则布满巨大的黑色红色眼睛。细看之下，那些巨大眼睛图案的蛾子数量虽然比小眼睛图案的蛾子更少，却比后者地位更高，占用的墙壁面积更大，且后者但凡过界，必然遭到大眼睛图案的蛾子群起攻之，咬到翅膀粉末纷纷凌落，退缩回原地方才罢休。

    僧灵罗拈出另一根镇魂针，变成一根钢条，拨开木柱上方巨茧周围的细丝。那狐狸眼尖，轻呼一声，指着半透明的巨茧道：

    “人！那茧里孵出来的不是蛾子，是人！”

    僧灵罗挥手召回半空中的火烛，令其凑近了巨茧照看。只见薄薄一层丝茧之中，竟然睡着一个浑身赤裸、蜷缩如婴儿一般的女子，巨乳丰臀，乌瀑长发，修腿玉臂，宛然是一个美人。僧灵罗虽然见惯了妖鬼神怪，却也未尝见过如此奇景，心中十分震惊。他催动眉间灵犀一探，又觉得这些女子既不是妖邪，又不是死人，更非鬼物，便更加奇怪。那狐狸将头埋在僧灵罗背后，双手搂着他的腰，闷声道：

    “大和尚，我们赶紧走，好不好？这些玩意儿太恶心了。”

    僧灵罗思前想后，不得其解，又觉得这些东西实在古怪，便从丝线上挑了一只蚕虫，放入锁妖囊中，待回头再慢慢打算。这时，只听门外远远传来一声：

    “慧香，你在哪儿呢？”

    却从墙壁上，“啪嗒”掉了一只细小眼睛图案的蛾子下来，落在地板上，爬了两步，变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鬟，竖着几根细细小辫，闭着眼睛，就往外走。僧灵罗吃了一惊，退开一步，让那小丫鬟过去。那狐狸却忍不住好奇心，只道那丫鬟是个瞎子，伸手在她眼前一晃。不想那小丫鬟却转过头来，肩上的几条细细小辫突然弹起，朝那狐狸脸上飞了过来。僧灵罗这才瞧见，那些小辫子哪里是头发，分明是几根触须，在那狐狸面前细细探触了一番，幸而那狐狸机灵，躲避得快，捏了个隐身诀，不曾让那触须碰到半分。那小丫鬟又歪了歪脑袋，将脑后的两个小髻鬏转到头顶，用髻鬏里藏着的无数双极小眼睛朝四周看了一圈。僧灵罗心想，只听说蝴蝶蛾子之属，虽有眼睛，却类同瞎子，果然不虚。那丫鬟看了半日，什么都看不到，便转身朝外走去了。

    僧灵罗与那狐狸对视一眼，便跟在那小丫鬟身后，穿过长廊，来到一处厢房所在。只见那“慧香”推门而入，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

    “怎么过这么久才来？客人走了，你服侍我沐浴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