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僧灵罗见那狐狸声息愈微，体力渐渐不支，便轻轻将那枚镇魂针从他前端慢慢抽出。那狐狸“啊”了一声，只将头搁在僧灵罗胸前，双睫紧闭，两行清泪流淌不止，身体不住颤动，白液从马眼中汩汩喷出，竟溅得僧灵罗满手满腹皆是。僧灵罗微微一笑，在那少年腮边轻轻印下一吻，嘬着他的唇舌，催动明真诀，又运功了两遍大周天，方才将灵力收起。

    僧灵罗翻身下床，见那浴桶中的水尚带着一点残温，便将身体擦洗了一遍，又将一条方巾洗了洗拧干，走回床边，替那狐狸擦拭身体。只见那少年莹白如雪的胸膛上，尽是欢爱留下的斑斑驳驳红痕，两条修长的玉腿胡乱叉着，四肢在床上懒懒散散摊了个“大”字。

    僧灵罗见那少年的一只脚腕上，隐隐绰绰有一圈淡金的痕迹，竟是从前未曾见过的。他将那少年的纤足托起来亲了亲，略略把玩，见那淡金痕迹的一段，竟是个铃铛形状。僧灵罗心中奇怪，暗想，莫非这畜生将雨霖铃戴得久了，故此留下这圈痕迹？他也懒得多想，此刻亦觉得微微倦怠，见窗外暴雨仍然不止，便在那少年身边卧下，用被子将两人一裹，沉入黑甜梦乡之中。

    混混沌沌之中，僧灵罗只觉得来到一处极广阔的宫殿里。宫殿的四壁俱以数尺宽长的青石美玉交错拼成，上面的浮雕或是曼陀罗华，或是张着大口的怪脸，或是弯弯曲曲如同小蛇状的物事。那殿中光线极暗，虽有无数手臂粗细的火把支在壁上，却仅仅散发出微弱的荧光来，只能堪堪照见数尺大小的地面。墙壁的角落里镶嵌着巨大的黄金龙头，从龙口里不断地涌出咸腥的海水，沿着青石地板上弯弯曲曲的凹槽不断流转，却不知流往何处去了。

    僧灵罗仔细看时，见地板上的凹槽之中，仿佛有细小的东西在里面游动。他蹲下身子，想要去抓，手指还没有触到地面，却从里面伸出几个细细小小的脑袋，猛地张开大口，露出里面的利齿来，就要朝僧灵罗的手指咬去。

    “胆大！竟敢对明王不敬！”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如幽谷莺啼，又如初春雨露，令人心旷神怡。那几个小脑袋听了，叽叽喳喳叫唤了几声，猛地又缩回水中，消失不见。

    僧灵罗还没来得及起身，那女子已从阴影里走到了他的身后。僧灵罗看不见她的脸，只感觉到她从背后抱住自己，海藻般冰凉柔软的长发垂在自己的颈子周边，温软的肉体贴在自己背后，那女子往他颊边轻轻吹气：

    “明日我就要嫁给帝释天了。你为我准备好雨霖铃了吗？”

    僧灵罗心想，这女子的声音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他想要开口说话，一个身子却宛如不是自己的，说出完全不受控制的话语来：

    “自然是替你准备周全了。修罗帝姬，美貌六界无双，自然要用阿修罗族代代相传的雨霖铃，求得福泽永绵，恩爱久长。”

    僧灵罗心想，原来雨霖铃为阿修罗族的祈福之物，凡间不识，倒当成了上古神器。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胸中渐渐升起一股苦涩的滋味来，仿佛眼前的一片深邃幽暗之中，有什么人伸出手臂，正慢慢窒息沉没于海底。

    修罗帝姬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柔声笑道：

    “你可是不高兴，我将你一人留在这修罗神殿，无垠海底？”

    修罗明王却不回答，将一双粗糙的手掌抚在女子的手臂上，涩然道：

    “雨霖铃为阿修罗族的婚娶祈福之物，打造之法代代相传——取小铁围山之铜，大铁围山之锡，七重金山之金，下十八层地狱，取混沌初开之火，炼造七七四十九日，以多情七宝海与八大盐水海之水，淬炼而成。”

    修罗帝姬却仿佛并未听到他说话，将头搁在他的肩上，温柔的声音中充满了憧憬与甜蜜：

    “我还记得六百年前，我违背父亲命令，偷偷溜到须弥山脚的金沙滩上游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一身白衣，从七重花树下走来，肩上俱是芬芳的花瓣。那时我想，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子——不像是阿修罗族的男子，脸生得跟树皮似的，长着两个脑袋——哥，我可不是在嫌弃你。”

    僧灵罗心想，原来修罗帝姬与帝释天，倒也曾经真心相爱，并不像是佛经之中，被帝释天强娶——为何帝释天日后又要改变心意，将她抛弃呢？却听修罗明王喃喃道：

    “你在金沙滩上跳舞，自然是极美的。这辈子，我也只见过一次——那个夜晚，月亮从须弥山西面升了起来，将多情七宝海照成一片银白色。上万只贝壳爬上金沙滩，打开它们的蚌壳，露出里面的珍珠，宛如在金沙滩上点亮了无数明灯。龙女们穿着轻纱，捧着香花，弹着琵琶——你走在她们中间，但凡看过你的人，绝不会想多花时间去看那些龙女们一眼。”

    修罗帝姬轻轻笑了笑，吹出一口白色的雾气——那缕雾气越过两人，落入墙壁上一个龙头喷出的海水里。那道水泉忽然散发出莹光来，在一室幽暗中显得极其明亮。那束光亮中现出两个孩童的身影，一个仿佛是女孩，穿着白裙，脚步轻盈，一个四臂两头，一路走得蹒蹒跚跚。

    “哥，你说多情七宝海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啊？”

    “笨蛋，修罗神殿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外面当然是跟多情七宝海里面一样啦。”

    “哥，你说天界和人界，他们也和阿修罗族一样吗？”

    “笨蛋，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就是我们阿修罗族了，想也不用想，天人和凡人都蠢笨脆弱得要死，哪里有我们阿修罗美貌和强壮？”

    “哥，我想快点长大，快点离开多情七宝海，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我想要快点长大，继承父亲的遗志，振兴我们阿修罗族——到时候什么天人，什么佛祖，什么凡人，都要统统被我们踩在脚下！”

    修罗帝姬轻轻一笑，想起了童年时候的情景，又在修罗明王耳边吹了一口气：

    “哥，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外面的世界，也许可以和修罗神殿不一样？”

    “也许，我们不必蜷缩在幽暗的海底，而是活在温暖和阳光里？”

    “也许，我们不必整天自相残杀，而是可以对他人产生信任与爱？”

    僧灵罗心中赞叹，果然佛经之中所言非虚，阿修罗族亦是有情众生，亦有向善的一面。然而他胸中却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内部咬噬着他，令他感到一股尖锐的疼痛。

    只听修罗明王冷笑道：

    “光明与爱……光明与爱？”

    他将腰间修罗帝姬的手臂渐渐勒紧，勒到连他自己也感觉到疼痛的程度。僧灵罗听到一个声音在心中喃喃自语：

    “修罗玉——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如今这个世界上，与我唯一血脉相连的人……阿修罗王族素来尊奉兄妹成婚之俗……你本该留在这冰冷昏暗的多情七宝海，在这永无天日的修罗神殿，给我这世上唯一的光明与爱……”

    然而，这些话并没有从修罗明王口中说出来。他放开了修罗帝姬的手，轻轻道：

    “我们该去大殿了。阿修罗的族人正等待着，看看未来的帝释天天妃。他们正在举办庆典，准备要献给你。”

    修罗明王握着修罗帝姬的手，慢慢穿过幽暗的宫殿。随着他们一路前行，墙壁上的巨烛次第变得通亮，在道路上照下一束青色的光影。烛光洒在地板的沟回水流上方，里面的黑色小蛇从中跃起，仿佛一路追逐着两人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烛光一暗，周遭瞿静之极，连地板缝隙间流淌的水声都能听清。眼前仿佛被猛然拉开一层帘幕，修罗明王与修罗帝姬来到一处高台上，下方赤裸着身体的修罗男女看见他们两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忽然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狂鸣。

    “瞧，热衷于寻欢作乐的阿修罗族，为你准备了一场怎样的典礼？”

    下方的空地本是海底的一处深坑，上面放置了几块硕大平整的岩石，岩石四周摆放着贝壳，里面的珍珠散发出淡淡洁白的萤光来，另有许多头部发着光芒的巨大游鱼来来去去，将空地照得更加明亮。

    一块岩石上方，两个生着双头四手的阿修罗男子，正赤裸着身体，咬牙切齿，相互搏斗厮杀着。其中一个阿修罗将另一个压倒在地，其中两只手猛地一拧，竟将那个阿修罗的一个头拧了下来，鲜血在海水之中飘飘荡荡浮开去。下方几个极为美貌的阿修罗女看得早已如痴如狂，竟沿着岩石的边缘攀爬上去，啜饮着海水中的鲜血，抚摸着自己的乳房，脸上流露出狂醉的神情来。

    一块岩石上方，一个阿修罗女子正躺在一朵巨大的海葵上，被周遭几个阿修罗男子围绕着。一个阿修罗男子将女子的双腿高高抬起，胯间巨物正不断在女子腿间抽插。那女子双手被缚着，动弹不得，被那男子一下一下顶着，每动弹一下，那海葵中便冒出一条小鱼来，在女子手臂、脖颈、脸颊和乳房上咬一口，那鱼个头极小，只能咬掉一小块皮肉，然而旁边围绕着的一个阿修罗男子便俯下身去，贪婪地从那伤口中吸取更多血肉。不到一炷香功夫，那女子的上半身竟然被吸了个空，只剩了两条大腿。那正在操弄尸身的阿修罗男子吼了一声，将女尸的大腿撕成两半，扔给台下的人。台下爆发出一阵欢呼，又将另外一个女子扔到岩石之上。

    一块岩石上方，几个阿修罗男女围成一圈坐着，中间一人正抓着一条扁扁的比目鱼，将鱼身撕成几块，丢给周围的人。那几个阿修罗见了，眼睛里冒出精光来，扑到鱼块上，一顿大嚼，支在片刻之间，便将一整条鱼吃得干干净净。那几个阿修罗女虽然面容美貌，却因为吃得太多，原本纤细的腹部高高隆起，仿佛怀了胎儿一般。那几个阿修罗男子，更是因为长着两个头颅，吃的东西竟是那些阿修罗女的两倍多，肚子竟比两个头加起来还要庞大。这些阿修罗虽然已经肚子撑得要倒在地上，却仍然不断乞求更多的食物。

    台下观看的那些阿修罗，有些直接爬到了岩石上方，要求加入。有的阿修罗男子迫不及待，随手拉住旁边的男子打了起来，或是抓住阿修罗女，就地交合。有的阿修罗见那些照亮的巨鱼游来游去，甚至扑上去将那些鱼的身体咬掉一块肉。

    忽然远方的海水里腾起一阵沙雾，两条巨大的黑影从水中游来。那两条黑影略微引起了一些恐慌，一些阿修罗在慌乱地跑来跑去，但更多的阿修罗并没有在意。那两条黑影游近了，一条却在珍珠蚌的光芒中，显现出通体的金色。那是一条金龙和一条黑蛟，游到修罗明王所在的高台旁，在水中翻滚摇摆，用它们巨大的脑袋轻轻触碰着修罗明王的手背，示以敬意。

    僧灵罗看得胸中欲呕，回过头去看修罗帝姬。只见修罗帝姬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正盯着场中的情景，放出异样的光彩来，那张无瑕美玉般的面庞上，散发着热烈而激动的神采。

    我认识她。僧灵罗心想。我见过她。

    他茫茫然回过头，想找寻一条可以逃脱这个诡异梦境的路径。然而他的脖子另一侧，另一张脸却转了过来，带着冷冽而怪异的微笑看着他。

    那是一张极为丑陋的，却仍然可以勉强认出的，他自己的脸。

    那张脸看着僧灵罗，用可怜又可笑的表情看着他，用口型轻轻道：

    “修罗明王，你犯下了这么多的罪孽、见识过了这么多的恶——难道你还会真的期待，这个世界上仍然存在，信任、善良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