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木已成舟

    好几回被打得落花流水，眼看着要攻进城来，竟然就此止住了。

    大燕将臣上下，无不疑窦丛生。

    慕容冲也想不明白，苻坚做的究竟是什么打算。

    仿佛是孩童之间玩的过家家游戏一样，你追我赶，真要较量时，却又止息兵戈，宽容大度。

    我并不是在过家家，更不需要你虚伪的大度。

    慕容冲突然出掌拍去，雕着龙纹的玉柱都被震得微微晃动。

    阶下匍匐的群臣不胜惶恐，他们知道这个趁机上位的大燕皇帝素来赏罚任性，一句话不讨他欢心，便会招致人头落地。

    其中一位老臣深有感触。那日慕容冲进驻阿房，他不过看到满城梧桐黄得正好，夸了一句，被慕容冲听到了，顿时怒意发作，要将他斩首。幸亏有高盖在一旁劝阻，才只贬了四级，顺带五十大板作罢。

    起初他不知所以，后来经人提点才知道，“梧桐”这两字在慕容冲面前，是提不得的，会唤醒他曾经沦为男宠的屈辱过往。

    可前段时间慕容冲亲自将苻坚放走、落败而逃的情景大家都瞅见了，若说对苻坚没半点情分，那是绝不可信的。

    老臣不禁幽幽叹气，暗自轻蔑：这大燕皇帝当得实在荒唐。

    慕容冲不比苻坚，年仅二十六的他意气风发，才不会因为几处小挫而就此罢休，仍锲而不舍地屡次进犯长安。

    在这数场战役之中，苻坚对慕容冲最后的奢望渐渐消磨殆尽了。

    他付出了太多代价。

    最开始是苻晖，数次在慕容冲的进攻中挫败。苻坚愤怒地斥责他，连带着对今朝秦国的无力一起，将他逼到绝路。

    苻晖心中早就藏着数不尽的憋屈，他也想好好责问自己的父皇，何以秦国大好河山，竟会被糟践成这样？于是他给出了最有力的责问方式，拔出佩剑，曾挥向无数燕兵的剑，最终向自己颈上割去——

    苻坚怎么也不敢相信，儿子竟会被逼得自杀。他只能无力地抱着苻晖渐渐冰冷的尸体，在血泊中哭泣到天明。

    后来是苟池、苻方以及成千上万大秦的士兵，赤心肝胆，尽数殉国！

    桓英默然望着苻坚枯坐宫灯下的身影日渐消瘦，当杨定带来捷报，他久经沧桑的脸因为兴奋而扭曲起来。苻坚颤抖得犹如筛糠，苍白的手指向殿外苍茫——“给我活埋！”

    仇恨与悲伤蒙蔽了他的双眼，桓英知道，曾经宏图伟略的那个苻坚已经一去不返了。

    就这样，一万多西燕鲜卑人被全部活埋。

    不知道当日那个小男孩如果目睹活埋的场景，会作何感想？

    那是一万多条鲜活的生命啊。如果慕容渊还在，一定也会痛心疾首吧。可如今的苻坚，除了苟延残喘，什么办法也没有。

    一万条生灵的性命，在当时看来并不算什么。慕容冲鱼肉百姓的本事，可比苻坚要强得多。

    公元三八五年五月，慕容冲率军登入长安城。

    那样的情景，让桓英一刹那以为，回到了前世惨不忍睹的大晋。

    狼烟遍地，烽火四起。千里秦川，沦为炼狱。燕军肆虐残暴，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偌大长安城，不出几日，竟被生生踏出了一条血河！

    慕容冲脸上被血迹溅得污浊，正杀得尽兴，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啜泣。

    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可怜兮兮地抹着眼泪，不小心闯进了他的视野。

    慕容冲狞笑着将她提起来，淌着血的利刃在寒风里闪着银光：“送死的贱种！”

    孩子上一秒还为那双紫色的眼睛感到好奇，下一秒就不胜惶恐地放声尖叫起来。

    她颤抖的瞳仁里映出一个瘦削人影，正呼呼地挥剑劈来：“放开她——”

    慕容冲翻身一跳，轻巧地躲开了长剑，一手掐着孩子的脖颈，泠泠目光倏忽凝滞。

    “苻坚？”

    故人身披钟甲，提着长剑，在炎暑眩光里逼视着他：“放开那孩子！”

    慕容冲没有理会他的诉求，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收不回来：“…你老得这么快。”

    忽然，天上窜下密云一般的箭矢，慕容冲还没来得及退让，一道人影闪过来出剑夺去了他手中的孩子。

    然而飞箭无情，深深没入了苻坚浑身，顿时血流遍体。

    安然无恙的慕容冲一颗心在此时被狠狠揪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些控制不住地走过去，但已有人抢了先——那是冒险为苻坚送粮的士兵。

    众将救起苻坚，痛心疾首地朝慕容冲劈来。

    慌乱间，慕容冲听到苻坚奄奄一息的责问：“你连孩子也不放过？”

    然后，一剑没入了腹部。

    再醒来时，燕军已胜了。

    我连…孩子也不放过…

    苻坚怎么会变成那样？

    我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慕容冲有些恍惚。窗牖之外荒凉一片，曾经葱郁盎然的长安，如今已是颓垣断壁。

    借着飘满浮尘的微光，他张开了手。那只手上白皙如旧，却已经沾满了数不清的鲜血。

    他原本没想要把苻坚逼到这一步的。

    那日长安城内，苻坚浑身是血地问他：你连孩子也不放过？

    慕容冲有些怔住。

    他想起当初国破家亡、随姐姐进宫的自己。那时他的眼眸里同那孩子一样，都闪烁着恐惧的光芒。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了。他的心开始变得麻木，被扭曲的仇恨蒙蔽了眼，纵身跃入欲望的火海。

    可匍匐在脚下的众多将臣，从来不是真心臣服，只不过囿于礼法不敢妄言。

    他是知道的，那些臣子无数次在自己背后唾骂谴责，说慕容冲才能甚微、独断暴虐，当初真是看错了人。

    而征服的百姓，也咒骂他横行奡桀，更胜暴君。纵使被俘虏的秦国贱民，唾弃他慕容冲，竟都引颈受戮，仿佛一个个高风亮节、矢忠不二的烈士，宁死也心向苻坚。

    当他真正站在权利的顶峰，才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不曾拥有。

    明明正值炎夏，慕容冲却忽然觉得好冷，冷得全身都要结了冰。他仿佛置身万丈高楼，稀薄的空气浮浮沉沉，想要抓住什么，却始终孑然一身。

    直至这一步，他才恍然发现，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远到早已看不清苻坚的影子。

    最终，连想要据为己有的人，他也永远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