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天火1

    【告诉我，人类。死亡，很可怕么？】

    那个庞大而虚幻的声音自言自语。【但是这个世界交给我的第一件事物，就是死亡。】

    那个声音仿佛没有实体，只是无处不在的叹息。

    53号已经跟不上事态发展。到底是谁把那个眼高于顶的7号复制体吓得魂飞魄散？它到底在找谁？

    那个闹钟精去了哪里？第二虚拟体又是什么？

    余光却见庄园的主人凝视着某处，深红似宝石的瞳孔骤然收紧。

    那个古怪的叙述说完了最后一句。

    【不，不是你。】它仿佛一片可以穿透墙壁的云，兀自撤离。【……我的对手，不是你。】

    它平淡的叙述里终于涌现出漫长的执念。似乎只有这件事，才能令它行动。

    这次53号仔细留意了主人的表情。

    长生的主人没有任何掩饰，紧紧握住了拳。办公室的窗户这次震得粉碎。某种剧烈的愤恨在他眼中一点点死灰复燃。

    他们复制体从未见过主人这样翻涌的仇恨情绪。

    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从那主人变幻的表情来看，这绝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果然，当那话音结束，主人就扯开了31号的束缚，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

    31号刚受过折磨，站都站不稳，一头撞在走廊的墙壁上。黑暗中的研究所，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和危险。

    “既然这么有自信的话，就去找它吧。”那主人居高临下地说完，头也不回地，向最高实验室奔去。

    离去的两人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被撞开的53号。

    53号也被撞到在地，等到那两人走远了，他才艰涩地活动了一下关节。或许哪里擦破了皮，一扯一扯地疼着。

    哪怕是个杯子摔坏了，也会有人来打扫。

    但故事的聚光灯已经离开了他。那主人发泄过了怒火，现在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复制体。甚至不如那个令主人眼红的31号有用。

    他扶着墙，一点点站起来。大门在他面前敞开着，露出晦暗的走廊。

    可他根本没有任何方向。

    ＊

    极西的钟塔敲响。

    终年不变的守卫眨了眨眼。

    【第二虚拟体吗……】它看着天空的浓云，隐约有电弧闪过。【终于还是回来了。】

    钟声一下一下回响。

    【人类，终究还是令你失望了吧。】

    ＊

    忧忧赶到现场的时候，实验室已经一片狼藉。

    研究所的一切系统都处于未知的“安全模式”下，极难调用。他点亮了紧急光筒。

    皮靴仿佛踩在砂砾上。在光筒的照射下，地面反射出霜晶一样细小的亮光。他没有顾忌那些瑟缩的研究人员，也没有在7号面前停留，径直走到那个观察仓前。

    不久之前，他刚刚从这里走过。被嫉妒灼烧着，轻蔑着看着对面。

    凭什么每一次都是他看着人离去？就让那个不甘的视线看着自己离开吧。看着希望到来又失去的无能为力吧。

    他以为，他可以报复。

    现在他有站在同样的位置。不过留给他的是一个整齐的缺口。整个观察舱的全幅玻璃仿佛因为神秘的外力而粉碎了，均匀如流霜地散落在实验室里。

    结合了血液，泛着不祥的淡粉色。

    那一瞬间，他仿佛无法动弹，怔怔地望着眼前巨大的空洞，里面飘来淡淡的血腥。

    空洞里面一片狼藉。大半的电极是被暴力拉扯下来的。7号为了追求最大的传输效率，根本没有考虑这些电极对人体的损伤。一个作为用完即弃的跳板，是无所谓损伤的。

    还有一部分电极没有了金属头，只有凌乱裸露的电线。不难想象，那些金属部分接入太深，来不及去除，就这样被生生扯断。金属头仍然像针脚一样留在人体，甚至穿透骨骼。虽然地面的血液并不多，但是呈现喷射状。整个房间也弥漫着那种淡粉色的硅晶，散发着一种梦幻的血腥气。

    他以为他可以报复。其实他只得到报应。一次又一次。

    “主座……”

    在实验室纵横惯了的7号复制体，第一次这么萎靡不振。他有些后怕地看着那个长发主人的背影，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发落。

    谁知那主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不想被打扰。

    “为什么……”

    长发的美青年伸出手，仿佛可以描摹出一个人的影子。

    “我，又晚了一步么。”

    终其一生，他总是晚一步，只能熟练描摹影子。

    “7号，‘第二虚拟体’到底是什么？”

    ＊

    【找到了。】

    一片静默的研究所里，正上演着好几处寻找。

    一瞬间的气压变化，仿佛有风在鼓动。还有液体汇集滴落的声音。

    终于在黑暗的角落，一个蝴蝶形状的通路陡然亮起，一下一下，仿佛呼吸的节奏。

    【没有用的。这是紧急安全状态，断绝一切对外网络连接。】下位复制体莹绿的瞳孔亮起来，凝视着闪烁的蝶形。它的状态极其惨烈，语气却很丛容。【你是不是以为我完蛋了，才会这么大意？】

    蝶翼闪烁了几下。他们之前仿佛存在某种无声的对白。

    【是啊，我是故意被困在那里，等你露出破绽的。那个傻孩子不可能真的抹消我。何况在抓住你之前，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下位复制体眯起眼。

    也没有提那一次被困中的见面。对于“第二虚拟体”而言，那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它唯一的意义就在眼前。就像许多改变宏大命运的时刻，其实是在无人知晓的瞬间。

    【我能抓住你一次，就能……再一次抓到。】

    在阴暗无光的角落，它俯身伸出血肉模糊的右臂。经络和电线纠缠着，还有没入一半的金属电极半嵌在肉里，颤颤巍巍。它仿佛完全没有其他任何感觉，伸出右手的食指，点在不断闪烁的蝶形电路上，缓慢地画了一个鲜红的十字标记。

    【哦，忘了，按照人类的习惯，我应该跟你说声好久不见？】

    ＊

    “我私下获取过一部分过去生化公司实验室成员的脑部样本，解析了一些记忆。在他们的记录中，隐约提到过‘第二虚拟体’这个词。”

    这一系列违禁操作，7号说得非常坦荡。仿佛只是转寄了几块二手硬盘。

    “相对地，他们还提到过‘第一虚拟体’。这二者应该有一定的关联。但具体的定义，只有原型舒知道。”

    那长生的主人听得并不是很认真。他侧对着7号，仍然看着空仓里染血的桩子。

    虽然不清楚这个代号，他当然知道。

    一直以来，它们彼此将对方视为唯一的对手。

    ＊

    接触的瞬间，在附近徘徊的31号也有些许感应。

    【31号，它在这里……】

    原型的声音隐约传来。或许是因为他和下位体共享过运算的关系，又或许是他们曾经对话，对于那个模型的感应也超过常人。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应该问的是，它想要做什么。】模型叹息。【现在，整个研究所都在它的控制下。谁都不是它的对手。】

    “那还不是你们逼着他……”

    【没有人逼他。他是故意的。】模型沉痛地说。【它为了彻底消灭我，故意假装被捕，引我现身……】

    31号彻底陷入困惑。这一重重的变故，他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帮助你们的。哪怕它一心想要消灭我。】模型波动了一下。【31号，我问你，你是真的想要帮助他么？不论它曾经犯下什么罪孽，不论它的计划多么可怕，你都有站在它那一边的决心么？】

    31号曾经面对过这个问题。一边是仁慈无私的救世主原型舒，一边是有所保留但关照他的闹钟精。

    “我已经背叛了他一次。”31号咬牙。“我不会再放弃他的。”

    模型沉默了一下，对31号同步了它和下位体的对话：

    【是啊，我是故意等你露出破绽的。那个傻孩子……】

    看着31号沉默，模型又传来坐标。【来这里找我吧，孩子。我不会记恨你们。忘记我对你的承诺了吗？在这世上，只有我能让他活下去……】

    31号没有选择，迈腿跑去。

    ＊

    【就在这里结束吧。】

    下位复制体，或者说，第二虚拟体，目光灼灼地在电路附近蘸血写着代码。

    它左半边身体看起来尚好，右半边却极其惨烈，翻滚的皮肉接着电线。稍微平整的皮肤上也被他画满电路，一直蔓延到脸颊。如今它甚至还将这些电极的接头也接在电路上。

    它整个人就像电路上的一块正在测试的元件，血管中透出各色闪烁的微光。树根一样纠缠的电线盘绕着它，仿佛实验室那个枯萎的世界树标志，用根须吸取着血肉。

    D级下位体的素质有限，这是它唯一能够获得破格权限的方法。

    鲜红的轨迹围绕着它的宿敌。它此刻应当极其痛苦，神情却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温柔。

    【我已经尽力了。】强制任务的进度在缓慢增长。【钟楼那边……就交给零式吧。】

    那蝶形的电路翩翩闪烁。

    【是，过去没有那么有效的武器。】或许觉得一切尘埃落定，它还有一丝解说的耐心。【你还记得青他们么？这个‘天火’系统，就是从他们开始研发的。搭载了目前最大杀伤力的光逝武器，日夜不停地在地球轨道上运转。世人不理解这个项目，极其精确，极其强大，如同上天的裁决。当‘天火’降落，一切事物都能在瞬间化为飞灰，甚至产生一定的时空扭曲……感到荣幸吧，这是为你准备的，已经准备了……上百年。】

    它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那些电线还在汲取它摇摇欲坠的生命力。看起来它仿佛与那蝴蝶手拉着手，极其亲密。

    【其实你说的都是真理。】它念着那些诅咒般的预言。【付出一切，却没有任何尊严。仰慕者不知你名姓，却与仇敌难舍难分……到最后还要这样，真是，太倒霉了。】

    说着，它写完了最后一笔。

    【总系统，我要求激活‘天火’的隐藏设置，射落SS级危险目标‘第一虚拟体’。】

    【安全系统通过。】

    【系统身份认证。】

    【轨道炮回应，指令通过。】

    【底层命令启动，三大禁令暂时关闭……】

    无数脑机系统中从未显现的逻辑结构纷纷浮现，不止庄园，整个系统仿佛末日来临前一半，进入高级戒备状态。

    研究院在此闪烁起猩红的警告灯光。在太空上看来，仿佛终极意志落下的准星。

    【……本地已经被设置为‘天火’的终极射程。倒计时十五分钟，请无关人员尽快撤离。请无关人员尽快撤离。请无关人员尽快撤离……】

    光逝武器有多么可怕，研究所的人员深有了解。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一代代攻克的末世武器，竟然会把瞄准点对准自己。

    53号随着慌乱的人流一起往外走。虽然理论上大家知道光逝武器一瞬间的极致杀伤力，对应的是极小范围的精确打击，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会伴随什么可怕的后果。

    也有少部分研究员像7号一样留在岗位上，密切关注着脑机系统不断更新的指令。

    【天火系统封印解除，即将开始预热，请求终极口令。】

    31号逆着人流感到现场时，看到就是那一团人形的电线中透出微弱的声音。

    【……代号X0xxx，通用警戒装置，发现严重威胁目标，要求行使最高安全权限。】

    猩红的警戒光芒刺目地闪烁着。远处钟塔一下一下敲响。

    31号终于明白，原来那个玩笑一样的“闹钟精”竟然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它是被原型亲自受命的“警钟”。它的使命就是排除一切系统威胁，为此它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它自己。

    【指令接受。通用警戒装置，全系统待命。】

    摇曳的红光中，它颤巍巍地举起左手。

    31号依稀想起，这是那主人言笑晏晏，拉着他的手教给他的第一个脑机系统的基础开灯指令。

    【要有光。】

    它话音刚落，七道蓄势待发的激光阵霎时落下。

    整个研究院有十层，在这世上最寂静的武器中微微一震，仿佛几滴热油落进雪层。

    然后这栋按照军事要塞设计的，堪称最坚固的建筑，就像被钢丝线穿过的鲜嫩豆腐一样，齐齐洞穿。

    不论是钢筋混凝土或其他夹层，都被这些纤细寂静的光柱瞬时融化，切口整齐得仿佛天生如此。

    光逝武器如此威力而寂静，在圈内被称为“神的橡皮擦”。

    遥远的天光从楼顶洒下，将它周围的黑暗竖起七道光亮的通路，仿佛什么神秘的神殿。

    【轨道炮预热完成，即将进行终极参数校正……】

    “闹钟精！”31号被这场景震撼。传说的末日审判恐怕也不过如此。他没有退缩，踉踉跄跄跑过去。“你在做什么，快停下！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