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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 何以为家

    第十四章

    古韵悠悠聚茶香。新茗入焙,竹炉汤沸,细乳过毫杯。

    莳花馆绝非静心叙旧之地,因而万嵎同阮怡棠移步近旁的茶楼,对坐谈心。

    只不过阔别经年后,再重逢,二人却是相顾无言。

    万嵎举杯呷了一口热茶,才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的僵局:“这些年来,你过得如何?怎的又改名换姓来到了金陵?”

    纵是无话可说,也逃不过规定成俗的寒暄。阮怡棠低头摩挲着茶杯边缘,不由苦笑:“阮家落得那般下场,我还能过得如何?沦为贱籍,移送教坊,日日生不如死……”

    教坊司是怎样一般场所,世人皆心知肚明。其中“女乐”多为罪臣妻女,若遇战乱时,也不乏败俘乱民、受掳良妇。不论此前是荣华富贵或是清贫坎坷,进到此处,只有给人当成玩物的份儿。

    教坊司又与寻常青楼、勾栏不同,来往者多为权贵皇亲,故“女乐”还需明习乐理,善吟诗曲。虽有专人教授技艺,可绝非谆谆教诲之师,稍有不顺,便少不了一顿鞭笞,打踹辱骂更是家常便饭。

    且侍奉达官贵人,也并非易事。各式各样怪癖异好层出不穷,女乐只有忍着的份,或死或伤,皆无处申诉。便是尽职尽责伺候尽心了,气度大些的官老爷,看你顺眼,略赏一二钱财;大多时候,仍是一无所获,夜以继日,皆是如此。

    由是,大多被抄了家移送教坊司的女眷,甘愿三尺白绫以自缢,也不肯堕入这无穷无尽的渊薮之中。

    “我别无所求,只想活下去罢了。”阮怡棠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眼中噙满泪花,“正是如此日日备受折磨,我好不容易捱过了三年,终于遇上个有心人,将我赎出了那般修罗地狱……”

    那人姓柳,本是一名皇商,家中已有妻儿。他自江南各地搜罗些绫罗绸缎、奇珍异品供送入宫,平日忙于奔波,少有归家,故而去了几回教坊司,便想将阮怡棠赎出教坊,带在自己身边,充当通房丫鬟。

    当一群人的玩物或是当一个人的玩物,阮怡棠皆无从选择。自从纳入贱籍那日起,她此生便再已身不由己。

    获赎之后,她从了主子姓柳,取原名“阮妍”中一“妍”字,改称“柳妍儿”。不久,她随柳商一行人南下觅货,却于半途之中,为当地猖狂一方的匪帮所截,先是被绑到山寨,日夜任人泄愤欺侮,此后官府将匪帮肃清,她又被倒卖至青楼,几番波折,最终进到了金陵城莳花馆中。

    言已至此,阮怡棠不忍放声痛哭。数年以来,她头一遭遇见故人,也头一遭将自己多灾多舛的苦命诉与他人。本以为一颗心早已麻木不仁,可倾诉之后,依旧痛彻心扉。

    “二哥哥,你说,若当初……” 她泪眼潸然,抬头直直凝视着万嵎,泣不成声,“若当初,嫁入万家的是我而不是纪殊,如今又会怎样……?”

    便是如今沦落风尘,她骨子里依旧住着昔日那位上京小姐,处处要比,处处要争一口傲气。之于纪殊,她自觉并非覆辙在样貌品行上,而是输在万嵎一念之间罢了。阮怡棠抬起轻纱般的广袖,半掩玉面,又轻声啜泣,断断续续问:“若是……我和他二人皆是卯卿,或皆是常人,二哥哥……娶的又该是谁?”

    沉寂半晌,见万嵎依旧正襟危坐,默然不语,面容神色间,只不过微微蹙眉而已,阮怡棠倒也自嘲一笑,热泪却止不住从眼眶中滚滚而落,哀声低喃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二哥哥,昔日我有几分情,如今便有几分恨。”

    恨痴情错付,恨故人变心,恨时运不济,恨半生罹难。昔日骑竹马弄青梅两小无猜,再到郎情妾意盟山誓海,怎料如今咫尺之距促膝而对,却如天涯相隔。

    世事纠葛,孰是孰非已再难厘清,万嵎只是轻叹一声:“纵是我娶了曈儿,也能替你找个好归宿。只是你……”

    “我不要什么劳什子的好归宿!”阮怡棠掩面大喊,字字皆仿若含泪泣血,“我要的是……要的是……”

    言至此,她陡然一哽。纪殊“抢”去了她的心上人,她又何尝不是借着萧祁珩之手伤了纪殊,到最后,自己反倒落得个凄惨下场,食其恶果。

    “你要的,也不过是所谓‘荣华富贵’罢了。”万嵎静对阮怡棠的歇斯底里,间或端起茶盏品茗,而后淡淡一哂,仿若戏台下的观戏人,事不关己,任台上戏子自顾自插科打诨。

    阮怡棠惨惨笑着,泪留残痕,渍花了脸颊的脂粉。她双唇嗫嚅着,欲要辩解,却挤不出只言片语。

    她本生得一副明媚面容,杏眼圆亮,翘鼻中秀,一笑便双眼弯弯,朱唇红嫩,如白山茶般清新可人,让人蓦地心头一暖;可眼下这副狼狈模样,却瘆得人不寒而栗。

    “虽然唤了她几十年‘娘亲’,可……我并非是谢夫人所亲生。”万嵎勾唇一笑,眼神忽地凌厉起来,直勾勾凝视着阮怡棠,果真在她眸中觉察出几分慌乱,“此事,想必你早已知晓吧。”

    万长山与谢夫人皆属常人,按理而言,其二人所生子嗣应为常人才是。父母双方皆为常人而生出榫君、卯卿,此况虽不是绝无可能,但千百年来寥寥无几。

    万嵎此前从未有过怀疑,虽先时谢夫人待兄长比自己更亲昵些,他也只是以为自己长年在军营中操练,自然不如兄长日日伴在娘亲左右。

    直至那一夜在门外听闻万长山与谢夫人高声争执,他才知晓,当年万家还荣膺上将军世袭爵衔时,嫁与万长山的,并非如今的谢夫人,而是谢家几十年来唯一诞出的卯卿,亦即谢夫人同为一母所出的亲哥哥——谢缘。

    见哥哥嫁入名门世家,吃穿用度皆比从前雍容华贵,还时常差人将绫罗绸缎等物送到娘家,日子过得好生令人羡艳,谢夫人渐渐心生妒意。借着探望哥哥的名义,她时不时便出入万府,慢慢也与万长山熟稔起来。

    轻撩慢拨,温言软语,暗通款曲,万长山折在了石榴裙下。谁也没曾想,首先怀上万家嫡脉子嗣的,不是风风光光嫁入万府的谢缘,而是谢缘的亲妹妹、万长山的小姨子。

    此招“先拔头筹”叫人啼笑皆非,谢家无可奈何,又让万长山将女儿纳为小妾,兄妹二人共事一夫。

    来年谢夫人诞下一名男婴,这便是长子万崐。母凭子归,谢夫人本以为一举诞子后,自己便在这深宅大院中站稳了阵脚,谁知此后不久,又传来了谢缘有孕在身的消息。

    她偷偷求问高人,高人掐指一算,却道谢缘十月之后定会抱得榫君。谢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回府之后便处处做手脚,谢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甚至有两回险些滑胎。好不容易撑到足月,艰难生下万嵎后,谢缘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兄长逝后,万长山正妻之位空缺,谢夫人也如尝所愿,由侍妾擢升为妻,掌柄万家钱财内务,终于成了人人称敬的“夫人”。当年助她干尽各种歹毒腌臜之事的奴婢家仆,也一并被处置殆尽。这段腥风血雨般的往事,渐渐随时间淡去,变成了为众人所不知的秘辛。

    只是谢缘遗子果然如那高人所言,生来便是榫君,万家上下莫不珍之爱之。

    榫君天赋异禀,资质远超常人之上。朝中居高位、手握重权者无外乎榫君。便是选立一国储君,也皆是从身为榫君的皇子之中遴选。谢夫人自万嵎知事时便以万嵎“娘亲”自居,只盼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之时,自己仍得以享尽浮华。

    可万嵎到底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谢夫人始终揣揣不安,由是伙同自己的妹妹——即当时已嫁入阮家的谢姨妈,从外边抱养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童认作义女,让她自小与万嵎玩耍亲近,两小无猜,打算此后将她嫁与万嵎做正妻。

    这个义女,便是阮怡棠。

    好吹最是枕边风,在万嵎身边安插自己的心腹中人,一来,谢夫人方得安心些许,二来也可借由撺掇阮怡棠,进而左右万嵎,无论如何,万家“内政”大权势必牢牢把控于谢夫人自己手中。

    可叹人算不如天算,万嵎最终没能娶阮怡棠,也决意不再认贼作母。

    了清前尘旧事之后,万嵎只觉再无牵挂。纪殊离世,骁儿掳失,就连自己喊了近三十年的“娘亲”,实则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弑母仇凶……

    他心灰意冷,恰逢庆和帝下令再度三征戎狄,便毅然决然率军冲锋,彻底与上京万家断绝了干系。

    三千里路,黄沙漫漫。最难的那一战,戎狄派遣残兵为饵,诱乾军深入戈壁,随即从三面包抄而出,彻底断绝了乾军后路。万嵎命乾军藏身隐匿,以待援兵,同时窥伺良机。

    敌众我寡,不到万不得已时,断然不应出击。只是三天三夜之后,援军迟迟不至,随军置备的粮草又早已耗空,长河落日间,除却漫天黄沙乱石,全然不见一点生机。

    将士们皆已唇干舌裂,多日以来滴水未进,许多士兵将近虚脱,再等下去必然全军覆没。

    世间再无挂念,便是侥幸得以存活,又何以为家?左右不过一死,万嵎凛然赴义,亲率轻骑,一马当先杀出重围。

    半途中,戎狄暗箭击中马蹄,身下战马翻倒在地,他亦被重重摔下,全身生疼之际,又迎头遇上戎狄敌军追杀,刀光血影中,哀嚎迭起。万嵎忍痛持刀对峙,敌军前赴后继,刀刀致命中,他咬牙搏杀出一条血路,即是为了身后的大乾百姓,亦是将自己满腔愤懑怨怼全倾而出。

    一番苦战之后,天穹早已黯淡无言,四周皆是阒然无声。戎狄暂且被击退,可原先突围的三百精兵,也只余寥寥数人。寒刃泣血,紧攥长刀的手骤然松开,万嵎才觉浑身上下剧痛无比。方才乱战中,他不慎被敌方长刀刺入肩臂,霎时间皮开肉绽,白骨乍现……

    后来,万嵎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捱着满身刀伤、跋涉回到五十里外的乾军驻地的。下令命余下兵力火速驱驰至戈壁支援后,他因一路失血过多,重重倒在了沙地上,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

    终于能与曈儿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