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血肉(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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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院?”余渺盘腿坐在病床上,嫌弃地看身旁的邵栎凡一眼。 邵栎凡正在拿ipad弹钢琴,德彪西的月光,整个人难得浸润在一片宁静静谧的氛围里。 如果他刚刚没有卡在护士巡房的时间前非让她给他口出来,余渺可能还会有点夸奖他的心情。 这神经病,在家里时几个月都不见得碰一次琴键,进了医院开始装模作样了。 “嘘。”邵栎凡睨她一眼,“你乖一点。” 讲话也变得装模作样。 余渺索性不看他,改看摊开在桌上的数学题,上面密密麻麻又是邵栎凡演算的字迹,泄了气地趴在了桌上。 月光弹完了,曲风一转,又是他钟爱的那首李斯特的钟。 余渺想起了那场在浴缸里的性事,暗骂。 照这个势头下去,她是跟古典音乐无缘了。 又是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的琴声,她启唇想问个究竟,却被邵栎凡抢先开了口: “你会拉小提琴吗?” 余渺差点没被他气笑,“好问题。”她撑起脑袋,歪着头看他,“我十三岁就被你买回家了,你说我会不会?” “十三岁之前就不能学了?”邵栎凡把平板往她旁边一扔,“钢琴不就会吗?” “李斯特的钟,后面那段,会不会弹?” 余渺愣了一下,把平板放在了腿上。 她很久很久没弹过钢琴了,但这首曲子的曲谱实在是烂熟于心,归功于邵栎凡常年弹到高潮就停手的毛病。天知道她多想自己继续弹完这段高潮。 起手,按在屏幕上的琴键。 激烈的、轻灵的,钟总被诟病炫技过多,但弹起来也总让人觉得酣畅淋漓。 真搞不明白邵栎凡为什么总止步于这里。 “啪啪啪”余渺弹完,邵栎凡靠在床头,缓慢地鼓了几下掌。 敷衍。 余渺觉得没趣,把ipad扔回了邵栎凡怀里,似乎碰到了刀口,他闷哼了一声,突然笑了一下。 有病。 “我妈是个小提琴家。”他莫名其妙冒出了这么一句,眉眼还带着笑。 余渺写字的手一顿,扭头看他。 邵栎凡继续:“她最具盛名的演奏曲就是帕格尼尼的钟。” “今天是她跟我爸的离婚纪念日。”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她的身上,又似乎没有,“你说我要不要发个消息问候她一下?” 余渺把笔放下,转过身,面对着邵栎凡,认认真真跟他对视。 “虽然你是个烂人,但也是有哭的权力的。”她说得正儿八经,“哭不出来我可以帮你。” 邵栎凡挑了挑眉,“怎么帮?” 余渺皮笑肉不笑,“我扇你几巴掌,给你酝酿酝酿情绪。” 不得不说,住院这段时间不同于以往的吊儿郎当的邵栎凡把她的胆子纵大了。 邵栎凡却笑了,握住她的手腕,“这么记仇?” 他直接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 这一巴掌的劲儿不小,余渺的手心红了,她抽回手,甩了甩,暗骂这神经病。 “看吧,没用。”偏邵栎凡还在那儿笑,“疼痛与眼泪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余渺把写好的作业一收,表示反对,“你这话很违背人的生理本能你知道吗?” “你割腕差点死了那回哭了吗?”邵栎凡轻飘飘地反问。 余渺没话说了。 这人竟然还好意思提这茬,他可是罪魁祸首之一——虽然他或许根本不自知。 他压根不理解她当时能掐出水般细腻的少女心思,她也算是被他逼着长大的。 邵栎凡也没再说什么了。关灯,俩人肩并肩躺在病床上。 “过来点,抱着我。”邵栎凡平静地命令。 余渺没理他。 邵栎凡叹口气,“你还是怕我点比较好。”他的语气很平淡,“指不定哪天我就把你掐死在床上了呢。” 余渺于是翻身,抱住他的胳膊。 “怎么?真掐死过人?” 邵栎凡笑,“差点。” 差点掐死他的亲生父亲。 如果他爸能一直听他的话,就不至于这样了。 邵栎凡生在一个还算和谐的家庭。 他母亲是享誉全球的小提琴家,父亲则是母亲的学生之一。 在邵栎凡还小的时候,他的父母最常干的事就是在花园的琴房里合奏。 母亲拉小提琴,父亲弹奏钢琴。 Paganini的《La Campanella》是最常被演绎的一首。 邵栎凡就坐在一旁,仰头看父母合奏的场景。 每到高潮曲段,父亲都会停手,和他一样仰头,看母亲以小提琴独奏。耀眼。 那是他人生少有的美好安宁的时光。 后来父亲发现母亲并非因为爱情嫁给他,她不爱他,嫁给他只是因为他神肖母亲的初恋,也是他早逝的表哥。 母亲想要一个和她最爱的初恋的孩子,父亲不过是她利用的工具。 邵栎凡那年七岁,琴房落了灰,再也没有人踏入过。 父亲开始酗酒,母亲索性与他分居,留下邵栎凡一个人不知缘由地被父亲殴打。 他是他和她的孩子,他又不是他和她的孩子。 多矛盾,又多荒谬。 他那时还太弱小,能做的事只有躲到琴房的角落,躲在钢琴的后面,寄希望于父亲能心软。 看到承载了那么多美好回忆的琴房,父亲会不会选择不打他? 邵栎凡那时还太小,小到想不明白,感情是多么廉价而致命的东西。 邵栎凡八岁生日那天,母亲在他的哀求下终于愿意回来,醉酒的父亲却将拳头落向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个顶顶骄傲而雷厉风行的娇小姐,一生众星捧月,没受过任何委屈,更别说被家暴了。 母亲便请律师送来了离婚协议书,没避开的那一拳也拍照留存,如果父亲不同意,她马上就会去做伤情鉴定然后跟他打官司。 离婚那天,邵栎凡跟在父母身后看他们领了离婚证,母亲走到他面前,蹲下,揉揉他的脑袋,“抱歉啊,小凡。”她的神情是那样温柔,“你要乖乖听爸爸的话,妈妈有空会来看你的。” 父亲同意了离婚,唯一的条件就是他的抚养权。 邵栎凡无数次想求母亲带他走,想给她看身上的伤疤。 可是看到她兴冲冲跑进别的男人车上的身影,他又说不出来话。 父亲的手从后面钳住了他的脖子,拽着他往前走。 窒息感、疼痛感、屈辱感。他痛恨这些感受,却无力反抗。 母亲后来再嫁给了一个商人,也就是离婚那天在民政局门口接走她的那个人。 那年他十二岁,父亲在母亲婚礼当天喝得烂醉,醉醺醺地拿着酒瓶洒满了琴房的地面。 然后把门反锁,锁住了一切曾经的美好回忆,包括还坐在角落的邵栎凡。 一把大火,火焰熊熊燃起,顺着酒迹逼近了邵栎凡。 他旁边就是窗户,他本该尽快逃走。 但他当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打电话给了母亲。 他的声音带点颤抖,他说,“妈妈,爸爸把琴房烧了。” 母亲那头人声嘈杂,他这才想起她在举办婚礼,她只是笑了下,随意地回他:“小凡,那些没什么大不了的,烧就烧了吧。” 原来在他眼里那样不可割舍留恋至今的记忆,在他们眼里是那样没所谓无意义。 邵栎凡把手机扔到一旁,看火焰吞噬掉母亲拉过的小提琴,看火焰把他留恋的一切吞噬为虚无。 他听见了父亲的笑声,他突然觉得倦了。 死了也不错,和这片回忆一起葬身火海,还算不错的死法。 手心刺痛,高温蒸腾理智,他缓缓阖眼。 是闻予穆的妹妹穆予闻救了他。 他们两家是邻居,听说小姑娘看见火光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救了他,自己却重伤不治。 他浑身裹着绷带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闻予穆的父母早几年就去世了,他一个人操办了整个葬礼。 邵栎凡永远欠闻予穆一条命,所以闻予穆做什么,他都可以容忍。 他希望闻予穆能做点什么,对他颐气指使,恨他。 但都没有,闻予穆永远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好像是闻予穆欠了他。 他们俩就这样拧巴而别扭地相处着长大。 伤好之后回到家,父亲没有愧疚,没有悔恨,他灌着自己酒,对邵栎凡说:“你看,你妈根本不爱你,你差点死了都没有来看你一眼。” 邵栎凡当然清楚是因为父亲把消息捂了下去。 他慢慢逼近瘫坐在地上的父亲,“爸,我想学小提琴。” 父亲站起来,晃晃悠悠要打他巴掌,勃然大怒:“就知道惦记你那个贱人妈,你看她管过你一天吗?” 邵栎凡拦住那一巴掌,狠狠踹了父亲一脚,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看那张熟悉的脸逐渐青紫,看他嘴里溢出听不懂的只言片语。 他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居高临下地看狼狈咳嗽的父亲。 原来只要他足够强大,就可以获得支配的权能。 原来一切都是可受控的,原来一切并非只能眼睁睁看着灰飞烟灭。 原来臣服是这样美妙,他那个只会冲他挥拳的父亲正痛哭流涕地向他求饶呢。 “爸。”他扇了父亲一巴掌,“听话点。” 他是爱着听话的父亲的。 毕竟血浓于水吗。 他是因为扭曲的爱意而结合出生的孩子,是浸润在无望的悲切中长大的孩子。 是见证过美好在眼前不受控地破裂的孩子,是只会以暴制暴的禽兽。 他的本性与经历造就了他的卑劣不堪,所以即使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多么招人厌弃,也不可能改正。 暴力与挣扎堆砌出他的血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