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竹马（上）
“你是哥哥，要让着她点。” “你是男子汉，要好好保护妹妹，照顾妹妹，知不知道？” 这是秦悠扬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话。 明明他和孟云意是同龄人，明明孟云意强势又霸道，老是欺负他，但在父母口中，孟云意才是需要保护的那个，而他自小就是“男子汉”，不能动不动就哭，不能轻易喊痛，要坚强懂事，在孟云意面前更要当一个合格的哥哥。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委屈，心里不服气，甚至有一次和孟云意吵完架，他直接就问：“凭什么我就必须让着你？凭什么你就可以当小公主？” 孟云意当时的回答是：“我才不要当小公主，要当你来当，当公主有什么好的？” 明明是她占了便宜，却还说得很委屈。秦悠扬不理解。 然后就又听她说：“公主都是用来和亲的，王子才能当皇帝。我妈说了，当公主一点都不好。” 那时两人还在上幼儿园，他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和亲是什么？” 其实孟云意也不懂，但她转述了她妈妈的话：“就像这个棒棒糖，被人卖了，它就永远也没有家了。” “所以，我不要当小公主，我要当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她叉着腰，高高昂起了头，“你觉得当公主好，那你来当吧，以后你就是小公主了，我是保护你的王子，谁都不可以欺负你。” 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在最天真的年纪，说着最幼稚的话。 可是后来，孟云意却用事实证明，小孩子的话，也是可以当真的。 秦悠扬第一次和同学打架，是因为对方抢了他的玩具。那个蛮不讲理的人比他高了足足半个头，他话都没说完就被对方推倒在地。 结果，那个在整间幼儿园都无人敢惹的小霸王，被孟云意从后面狠狠踹了一脚，直接从台阶上摔下去。 那次大概是摔得有些痛的，平时飞扬跋扈的小霸王也不还手了，甚至都没从地上起来，一直趴着大哭，说要告诉老师。 秦悠扬有些慌，以为他们闯祸了，谁知孟云意也往地上一坐，大哭起来，说是小霸王打她，哭得比旁边的小霸王还要伤心。 后来好几次，一旦那个小霸王敢靠近她或者秦悠扬，她立刻开始大哭，宣称又被打了，小霸王被老师和家长教训了几次，再也不敢靠近他们。 秦悠扬永远记得，孟云意一边哭一边偷偷朝他做鬼脸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同时有两幅面孔。 也是孟云意让他知道，眼泪可以成为保护自己的武器。 后来，她又一次次地告诉他，想哭就可以哭，无关男孩女孩，他也不需要做什么男子汉，不需要逼自己坚强。 那时候，他是很羡慕孟云意的。 明明住在同一栋楼，明明只隔着两道门，明明双方父母关系一直很好，还曾就职于同一所学校，可他的家，和孟云意的家，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经常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里，听着父母吵架，不敢出声不敢哭，心里却无比害怕。 他每天都要写很多作业，除了老师布置的，还有父母给他安排的。 父母对他的要求很严格，考试必须第一，不该错的题不能错，不该玩的时候一分钟也不许多玩，连吃的、用的、玩的也都严格限制，垃圾食品不许碰，幼稚的玩具不给买，一提买东西就只会给他买书。 别的小朋友在家里可以看欢乐搞笑的动画片，他却早早地就开始看各类教育片，学习很多枯燥的知识，生活里除了学习，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东西。 曾经无数次，父母轮流看着他写作业，家里一片死寂的时候，他都听到了对门传来的欢笑声。孟云意的父母会陪她看动画片，给她讲故事，甚至会准备很多道具陪着她表演。 每到周末，孟云意的父母都会带她出去玩，公园、游乐场、商场、海边、各种小岛，还有更远的外地。 每次回来，她都会抱着一大堆新买的零食和玩具，兴高采烈地跟他分享，而他在短暂的羡慕后，又只能投入无穷无尽的学习中。 很小的时候，每次父母不在身边，他都是非常想念的，总是哭着嚷着要爸爸妈妈，可是后来，他最喜欢的，却是父母不在家的时候。 因为，他可以被托付给孟云意的父母，可以和她一样，拥有更多的欢声笑语。 尽管父母每天都给他提了要求，该看的书、该写的作业还是半点不许落下，可在孟云意家里，他能感受到一种自己家很少会有的东西。 直到很久以后，学了新的词汇，他才知道那种东西叫做温馨。 孟云意的父母总是有说有笑，很幽默，也很温柔，无论对他还是对孟云意，都从来不会像他父母那样板着脸。 他们当然偶尔也会吵架，但远没有他父母严重，甚至好几次，他以为他们是在吵架，结果却说着说着又笑闹开。 孟云意在家里的待遇更是和他天差地别。 他在家里当然也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大多数时候，决定都是父母做的，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直接听他们的。 而孟云意比他自由得多，想要的、不喜欢的，都可以直接开口，父母不同意她就说服他们同意，撒娇的话随口就来，不管多离谱的要求，她父母都会认真考虑，即便不答应，也会耐心给她分析利弊。 他们曾被送往相同的兴趣班上试听课，书法、绘画、围棋、舞蹈、马术、珠心算，还有各种乐器，孟云意因为都不喜欢，便可以不学，放学后仍然可以到处去玩。 他也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想选，最后依然是父母为他做决定，随着年龄增长，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兴趣班等着他。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乖孩子，知道父母是为他好，所以从来不反抗，也很少会有怨言。 只是越对比，就越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灰暗。 而孟云意，就是那片灰暗中唯一的光。 他被父母罚写作业不许出门的时候，孟云意会跑到对面楼道，扔东西敲响他房间的窗，在外面朝他做鬼脸，给他表演节目逗他开心，往他屋里扔零食。 后来，她还让他在房里偷偷藏根绳子，只要她敲响窗户，他就把绳子从三楼放下，再把她送的东西拉上去。 那里面不仅有父母不让他吃的垃圾食品，还会有她跑出去好远才买到的小吃，也有她自己做的各种小玩意，说是用来陪他的。 有时候在对门听到他挨骂，她立刻就敲响他家的门，假装作业不会写来请教他，短暂地拯救他之后，还要把他父母叫去家里吃饭，杜绝后面的一切怒火。 明明私底下老欺负他，嫌弃他是书呆子，但在他父母面前，她总是对他一脸崇拜，变着法儿地夸奖他，把他父母哄得乐不可支，他受到的批评自然也会少很多。 他人生中第一次在她面前放声大哭，便是他初次错失第一名的时候。 那次确实是他粗心大意，把最简单的题做错，看到分数的时候，他也是懵的，感觉整个世界已经天崩地裂。 可他当时并没哭，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坚强，男子汉不该哭。他也在心里幻想着，或许父母还会安慰他，会告诉他没关系的，只是一次失误而已。 然而除了一如既往的严厉批评，他什么都没得到。父母把这一切归咎为他前段日子太过放松，觉得他的心没在学习上。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第一次思考，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师们都夸奖他，同学们都羡慕他，整个小区的家长也都把他当作正面教材，一次次地用来教育自己的孩子。 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比别人强在哪里。明明那些被教育着向他学习的人，才是他一直都羡慕的。 那个冷冰冰的黑夜，他迷茫地躺在床上，然后，听到了响亮的敲门声。 熟悉的节奏，除了孟云意，不会有别人。 门刚打开，她就着急地问：“秦悠扬你怎么不开灯？我在下面看到你房间没亮，还以为你出事了。” 他不解：“我能出什么事？” “怕你想不开从三楼跳下去啊。” 她说得很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屋里光线暗，她也没让他开灯，只拉着他坐到沙发上：“你是不是很想哭啊？” 他摇头，但其实她根本看不见。 “想哭就哭啊，我都没见你哭过呢。学学我好不啦？没考好大哭一场就好了，你不要这样憋着，会憋坏的。” 他没出声，依旧静静坐在黑暗中。 但很快，腰间环上去一双手，她将他紧紧搂住：“借给你用用，哭完就好了，反正我也看不见，你可以放心哭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其实，他之前不是在刻意憋着，就是单纯哭不出来。但感受到那个怀抱的温暖，听着她温柔的声音，他才发现，原来哭是这么简单的事，只一瞬间，眼泪便能决堤。 那一晚，厂里有事，父母彻夜未归。 他哭了很久，她也抱了他很久，然后两人就一起坐在沙发上，她给他讲故事，不停地说笑话逗他开心。 黑暗中他看不到她，却能想象得到那是一张怎样的笑脸，就如春日的阳光，温暖明媚，灿烂而耀眼。 当时他就在想，怎么可能从三楼跳下去呢？ 这个世界有她，他舍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