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苏谈墨闻言,从繁忙的公务中抬头看去,皱眉问道,“是不是苏灯又欺负你了?”他看向自己旁边心不在焉的女儿。 顾墨如捣碎的摇了摇头,随手挠了挠脖子。 顷刻间,原本鲜红的脖颈在指甲的摩擦下,显得更血红一片,却掩去了那几道经不起细看便会被察觉的掐痕。 “没有,是我自己招蚊子,夏天来了嘛,总是痒,不关姐姐的事。” 像是怕苏谈墨不相信,他又补了句:“姐姐最近对我可好了,刚刚还在楼上教我排线。” 江舟扶着筷子的手一停,外行人可能不懂,但他从小广博各种知识,排线应是绘画初学者的基本功,对于顾墨这样的天才来说,这还需要教吗? 这个谎撒得未免太过直露,他暗自观察着两位长辈,却并未在他们脸上看到怀疑的神色。 顾淑慧似乎还不放心,“等下妈妈去房间拿药给你涂一下,哪有把自己抓成这样的。” “没事的,妈妈。”顾墨笑道。 说着,他夹了块排骨放进苏灯的碗里,“姐姐吃菜。” 苏灯没有搭理他,随口吃了几下就上楼了。 不一会儿,顾墨也说自己吃好了,放下碗便走进厨房。 江舟借洗手之故同样离开了餐桌。 他走进去,却看见顾墨在切西瓜,他的手上下灵巧的翻飞着,将最中间肥美多汁的果肉挑出,放进一个盘子,剩下的也不浪费,分装到另一个盘子。 “你还好吗?”江舟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他道。 顾墨却跟无事人一样,只礼貌的问他要不要吃西瓜,江舟摇头后,他便将后一个果盘封好放进冰箱,只端起第一个果盘走了出去。 “我给姐姐送去了,她饭后爱吃这个,这里你随意。” 江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眸色深沉的站在原地。 不一会儿,他跟了上去。 他向还在餐桌上用膳的两位长辈微笑示意,后者只当他们年轻人喜欢聚在一块,并未对他跟上楼的行为有过多的注意。 江舟拉开房门,果如心中所料,只见苏灯坐在床上,正拿着枕头朝站在床边的顾墨砸去。 “滚啊!”她情绪激动,与刚刚在饭桌上安静吃饭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我叫你滚,听不得懂人话吗?” 顾墨躲也不躲,任由自己脑袋被砸的偏过去。 江舟看到他转瞬即逝的垂下的眼帘,终于从他外表微笑的面具中看出一丝别的情绪。 他还以为,他是不会难过的。 “阿墨知道了,姐姐别生气。” 顾墨转身,看到江舟,那幅温和的笑又挂上了嘴角,这次,里面挟着丝苦涩,仿佛在说,你看,姐姐好像不喜欢我切的水果,她一口都不吃的。 二人擦肩而过。 他走后,江舟再次谨慎的带上门,并扭了一圈把手下的门栓。 苏灯抱着膝盖,眼神空洞的投向阳台的画架,而她面前的那堵墙早已被撕得稀烂。 她突然感觉身边的一角陷了下去,冰凉的指尖被带入一个温暖的手心里。 “过度的愤怒会伤害自己。” 指腹轻轻划过指甲盖,就像一片落在脸上的羽毛。 苏灯望去,原来她左手的小拇指甲,不知何时,有一边已经裂开,深红接近黑的颜色已经在上面凝固。 可能是她掐顾墨脖子的时候,也可能是刚刚用力扔枕头。 很丑陋,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江舟避开伤口,握紧她的手心,力道控制在不会使她感到不适的程度。 “可以和我说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 担忧跋山涉水,穿过如水的眼眸,似乎将面前的少女看透了。 “是因为顾墨,对吗?” 是顾墨,而不是林宴。 刚才进画室的时候,江舟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上次来的时候,对着窗台的方向有一幅已经上好色的向日葵,明媚而富有朝气,令他印象深刻。 无论是技法还是着色,都是他熟悉的苏灯的手笔。 而这次,画室里放眼望去,层叠的画无不形神兼具、浑然天成,却似乎找不到一点他记忆中那仍带有幼稚和天真的笔触。 江舟尚在孩提,便已和苏灯相识,他是知道苏灯对于绘画的喜爱的,她那么有天赋,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折损她在绘画上的骄傲。 画笔像苏灯的命一样重要。 苏灯张开口,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对上江舟了然于心的眼神。 瞬间,她嘴巴一撇,起身扑进了他怀里。 他都知道,他都懂。 林宴不过是她逃避冰冷家庭的一个虚幻美丽的梦罢了,现在它碎了,顷刻间将她苦心经营的盔甲击破,露出里面不忍卒读的心酸。 “爸爸不喜欢我,他把陶鸿山找来给顾墨当师父,还把原本属于我的画室也给了他……” “这个家根本没有人喜欢我。” 江舟感觉到怀里的女孩在剧烈的颤抖,环住他脖颈的手在收紧, 就在滚烫的液滴落在他肩膀上时,那一瞬间,他的心也用力一搏,似乎在跟着她一起流泪。 他拍着她的背,用尽全身力气的去安抚她。 “没事的,没事的……”他重复说着这句话,像在念着什么祷告,虔诚的向头顶的神明祈求,让他收受她所有的悲伤与苦难。 苏灯终于平静下来。 俩人分开。 江舟仔细用纸巾擦去她脸颊上横溢的泪渍,面前的女孩眼睛红得像兔子,嘴角还轻瘪着。 他听见自己的轻轻的声音。 “如果你想拜名师,我们就去找比陶鸿山更厉害的老师,国内没有,我们就去国外找。” “如果你想拥有独立的画室,你可以来我家…不,我们去外面租一间,租一间你喜欢的,样式风格随你的想法布置。” “如果苏叔叔他们不喜欢你,还有我……”清润温柔的声音顿住,里面无法觉察的是少年极力的隐忍和克制,“还有程雪雪,我们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苏灯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些话好多少,她摇了摇头,说出的话却不由得让江舟瞪大眼睛。 “你还不知道吧,我其实很早就不能画画了。” “为什么?”江舟惊愕的问。 苏灯下床,走向阳台边放置的画架,江舟紧随其后,看着她拿起上面的画笔。 随后,那只纤细的、在夕阳下甚至透着淡光的手,如同天使进行审判时一般圣洁,竟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 “啪”的一声,笔掉在了地上,滚至江舟脚边。 自母亲离去后,她从刚开始轻微的颤抖、到现在已经再也拿不起画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