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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 第164节

    屋内,簪缨待葛清营坐定,神色沉默地取出怀中带有她体温的檀盒,推过去。

    葛清营净手接过,打开盒盖后看见第一眼,他瞳孔便有些许颤抖。

    他问明来历,又望闻捻嗅半晌,几乎可以确定,这便是佛睛黑石。

    只存在于古书逸闻中能够祛毒解瘴的圣物,竟然真的被她找到了。

    ——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葛清营心绪沸腾难抑,作为悬壶济世的医者,他理应向唐娘子恳求这味良药,拯救民生。但同时作为深知祖将军、卫将军这两代北府将领一生如何艰辛坎坷内情的人,他又开不了这个口。

    一城人的命是命,一个人的命也是命,而这一人,又是不世出的英杰战将——孰轻,孰重?

    簪缨知道了葛神医的答案,点点头,指尖很轻地在案上磕了一下,问:“此物能否抹磨成药末分服?”

    葛清营一愣,明白了唐娘子想要两全其美的打算,摇头,“舍利坚硬,只能熬化入药,也只能服用一回。”

    “我手中还有十几颗不是瞳睛所化的舍利子,不知有无药用?”

    “十几颗?”葛清营被这个数目吓了一跳,却还是黯然地摇摇头。

    天下药石何其多,可是能速效解瘴的,眼下唯有佛睛黑石。

    “那如先生所说,这小小一粒药,必然不够疫城的患者分,又如何救人?”簪缨对整件事的关键点抓

    得很快,直视着葛清营问。

    她的脸色呈一种冷白色,好像上等的瓷器刮去了釉,净得清清白白,以至那潭静冽如泉的眼波,漾不起一点光莹。可她的眼神又没有丝毫犹豫与矛盾,仿佛剥离了人情,直指问题肯綮。

    葛清营对上这样的一双眼,已经看尽世情的一颗心,忽觉有些难过。

    他想起这个姑娘仿佛才及笄没几年。

    他不知道簪缨这样问,是为了得到一个不可能做到的答案,好就此袖手不管,以免自责,还是真心想为那些正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生民,求一线生机。

    但危急当前,多愁善感无用,葛清营只能深纳一口气,如实答道:“据某探听,如今山阳城的住民近两万,现染疫者十之有三,还在不断扩散,重症者又十之有三,每个时辰都在死人。若有此药,可将佛睛黑石化入大药锅中,配我药方熬煮出来,至少可救七八百人。

    他换了一口气,“疫者痊愈便会免疫,有了这近千人免疫者,城里便可组织他们帮忙分隔、照料、护理、喂药余下病患,而不至于像如今这样人染人,人怕人,人心惶惶,束手无策。女郎,历代发生的时疫原因都不尽相同,所以药书上留下的治疫方子不少,但配药各有出入,想要对症,只能根据病患服药后的反应一味味去改换,葛某不是不能研究出药方——我抢的是时间。”

    可死人太快,他身边人手不够,药材不够,山阳城位于南北交界,在南北大战后成了归属不明的城镇,县令懦弱无为,不敢听取他一介草民的意见做主封城,怕引发民乱,向上头请令又迟迟无回音。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站在葛清营这边,凭他一己之力,挽不了天倾。

    除非有一种方法,可以拖住百姓感染与死亡的速度,哪怕延缓一日,他试出对症药方的概率就多一分,就可以从阎王爷手里多抢回很多条人命。

    簪缨听明白了,葛先生在和自己算账。

    这种类似的权衡,她在过去一年里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每个人都在跟她算账,她把着唐氏的基业,能做的其实也不过是把缗钱一笔笔划出去,流水听不着响。

    只不过这一次,算的是人命。

    一味药看似只能救几百人,但附加的无形影响,后续会少死很多人。

    这就是这味药的利息。

    簪缨目光投向那颗曾令她短暂快乐,度昼如梦的黑石头,“不然,会死多少?”

    葛清营嗓子有些哽,“上万,至少上万……还不算武德县及邻县可能已经出现的瘟疫。”

    上万人。

    簪缨轻轻闭上眼。

    一位嬷嬷悠然和蔼的话语隔着渺渺光阴,流淌在她耳边:“……阿缨瞧那床袁安卧雪屏风,好不好看?你阿父啊,一日读书道,唯有贤者能将心比心,知人人苦饿,舍己为人,此乃仁节高士,可敬可叹。娘子听见了,故意抢白姑爷,说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连自己都没料理明白的人,还舍己为人,真是个腐儒。姑爷脾气好,笑笑地和娘子一句句辩,阿缨的娘亲啊最是个懂得哄人的,斗嘴到最后,摸摸姑爷的脸,哎哟哟,说——”

    那三郎便去做卧雪高士,由我来给你雪中送炭,总不使你冻坏饿坏。

    这段绘声绘影宛然在目的往事,簪缨早已经会背。

    阿父同阿母的袁安卧雪之辩,今日,落在她头上了。

    第129章

    簪缨花了不到一刻钟时间, 了解山阳城的现状,再开门时,候在门外的是傅则安和姜娘。

    院子里弥漫着艾草的烟气, 傅则安告诉簪缨,驿栈中的亲随皆已分隔观察,尚未出现第二个如吴掌柜症状的人。

    簪缨点头,让姜娘回她房里替她取一只簪子。

    她转头看了葛先生一眼, 目光清质见底,请他在栈外稍后她片刻,转而对傅则安道:“葛先生说小时得过天花牛痘者,对瘟疫免疫的概率很大, 立刻询问精甲卫中有谁如此,在栈外集合,准备随我去山阳城帮忙——此事关乎生死, 告诉他们给我老实点, 北府兵没有孬种,我知道不会有人瞒报脱逃, 但若有逞强的,未得而冒充得过, 一律以欺主论处, 革除北府兵籍。”

    她语速镇定而飞快,“再令吕掌柜联系附近城镇的药铺, 全力输送药材至疫区,艾草、甘草、菊花、双黄连这几种,有多少运多少, 来往人员皆系面巾, 能不肢体接触尽量避免接触。”

    “除送药与传递消息者, ”簪缨声音冷定,吩咐下第三件事,“印我公章传文书至县衙,武德县,封城。”

    她始终没有提及那味药。

    白发如雪的傅则安目光几变。

    说话间,姜娘将一只簪盒取来。

    簪缨打开盒子取出那只兽首墨玉簪,利落地将一头松垂至腰间的头发绾在头顶。

    姜娘肃容道:“我得过牛痘,我与女郎同去。”

    “你脸上光得像水煮鸡蛋。”簪缨睨她,动了一下唇角,不知是否想玩笑一句却没成功。

    任谁都看得出,簪缨眼里沉沉弥漫的黑岚正压得她喘不上气。

    姜娘这条命都是因女郎而活的,她不可能放任女郎自涉险地,还要争取,便见傅则安轻轻朝她摇了下头。

    他看簪缨。

    她的眼仁那么黑,年轻纤瘦的脸却如初雪一样白。

    傅则安心里疼起来,垂眼斟酌着道:“方才职下与沈蹈玉商议,认为山阳城少马,这马瘟来得诡异,联想到几日前大司马领兵去陵川剿叛,陵川与山阳距离又接近……因此猜测,会否是盘踞在陵川的北魏余孽故意赶瘟马入境,祸害百姓?”

    簪缨怔住。

    假若这个假设是真,那么这场瘟疫,便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她蓦地反应过来,向前一步,“陵川——”

    “女郎放心,我已遣兵卫快马去示警。”傅则安安抚,“但且无需过虑,女郎试想,这马瘟若真从陵川而起,陵川是魏兵自己落脚盘旋之地,他们怎会不要性命,祸害自己的老窝。故陵川之险,反不如山阳。”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尽快配出解疫的药方。

    簪缨听了他的,沉息定神,又问:“沈阶呢?”

    傅则安道:“刚刚他说要去查看一圈,就没回来……”

    正说到这里,从跨院走来一名带着浸过药汁子面纱的兵卒,声音闷浊:“女君,沈先生请您过去一趟,道有重要之事。”

    簪缨眉心微皱,在这间不容发之刻,还是依言过去。

    栈馆的地方说小不小,但要做到人人分隔不相接触,也不是件轻易之事。沈阶自在一间小厦屋内,簪缨到时,那门紧闭着。

    沈阶在里头没有开门,他走到窗边,推开窄室内唯一扇细菱窗。

    方才还与簪缨据理力争的人,对她温淡一笑,“女君,隔着窗说吧。”

    很少见过沈阶笑的簪缨,看见他颧骨下那片不正常的潮红时,心跳猛地一静。

    如果说方才见吴掌柜在她面前倒下,簪缨只是震惊,方才听葛先生口述山阳疫情,簪缨只是悲恻,此刻,当她意识她最倚重的谋士很可能危在旦夕,她的心终于像被一条毒蛇

    紧紧裹缠住。

    如坠冰窟。

    “我请葛先生过来诊脉!”

    “女君。”沈阶叫住她,“我身上发冷,已经烧起来了,时间紧迫,谅阶长话短说。”

    他身上那件宽松发逛的青竹衫,与院墙下一杆迎风扑簌的孤竿野竹遥遥相映。

    最开始跟着簪缨的一段时间,沈阶身上的肉已经养出了一些,可是在青州劳碌这一年,他一边窜个子一边又瘦了回去。

    明知簪缨的体质不会染上疫病,沈阶还是微微避开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实低沉:“阶请女君速离武德,西去荥阳,与大司马尽早会合。”

    簪缨默了一下,“我决意先去山阳,蹈玉莫慌,我会尽力协助葛先生配出治疫的方子。”

    沈阶闻言,心里的一口气一下子像是泄了。

    他蹙闭上眼,脸上的神色须臾间,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绝望。

    “佛睛黑石,”他撑着打颤的身子道,“是大司马根除旧疾的药吧。女君,打算拿出来救别人?”

    簪缨看着他失语片刻。

    她知道沈阶聪明,历来聪明。她从未向沈阶透露过卫觎中蛊寻药之事,但沈阶还是凭自己揣测出了端倪。

    如此开门见山的话,一下子摇动了她心底的那座天平。

    但她很快道:“不会。我只是去尽我所能帮手。”

    “那女君就不该踏入山阳城半步!”

    沈阶忽然转目直视于她,加重声音道,“女君素来心软莫当,从未变过,就算此时决意不会给,一旦亲眼目睹那水深火热的场面,必然拔不动脚,狠不下心。”

    簪缨神色晦暗,见沈阶忽然后退几步,在灰尘飘浮的厦室内撩袍跪下去,神情楚穆:“女君,成大事者需取舍,你既笃定了不会给药,就要袖手到底,因你亲赴山阳除了自涉险境,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若你心怀侥幸,去了疫城,难料会出什么差池,变生肘腋之时,再想保住这味药,难矣!女君深思,此药若失,大司马如何?大司马若失,女郎余生当如何,这大乱初平而未定的天下又当如何?”

    他深识人心,远远比簪缨更了解她自己。

    她这个人就是这般,见弱小则不忍,遇不平则施援。

    这一路行来,她的目光一直放在世间最低处,救助世间最低人。如此心肠,固然是一片难得的仁心善德,但是,一味心软之人,是无法登高临顶的。

    “你起来。”簪缨轻呵一口气,“我不会给的。蹈玉,你不信我?”

    “那就离去,别进山阳城。”沈阶坚持谏此一点,目光深沉,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女君之道,一以贯之,蒙城军户之事女郎是如何做的,尹家堡假成亲女君又付出了什么,阶历历在目。一万人和一人,当女君身临其境亲眼目睹时,还能坚定不移吗?女君,切莫重蹈复辙,次次把自己添进民生疾苦的火坑里,你的宿命,是腾飞九天,不是与苦难众生共沉沦!”

    “重蹈复辙?”簪缨听出弦外之音,重复一遍,皎白昳丽的脸上划过一丝茫然,好像第一次认识沈阶这个人。

    “原来,你一直不认同这两件事,觉得我做错了?”

    沈阶腮骨棱动一下。

    第一桩,当初女君看不了蒙城军户受辱,要去救人,以三百人对阵三千,侥幸得手后,他为了给女君打造一支无比忠诚的武婢,逼姜娘拔刀,惹女君不快。

    时至今日,女君身边除了姜娘一个武婢外,再无自己的心腹女护卫队,用的还是大司马给她的影卫。

    第二桩,便是前不久女君与尹真假成亲事。当时沈阶力劝,一个尹家堡不值得她如此费心费力,想收拢就强围,想做大事本就是义不掌兵慈不掌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