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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橙(3)

    

提橙(3)



    祈放松开成橙之后,静静捏着她的下巴端详。这个时候,他反倒能够心平气和的直视这双眉目含春的眼睛,这双叫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活像浸泡在一池春水里的夜明珠。祈放不能想象这双眼离开他以后,也会在别的男人身下绽放同样潋滟的神采。哪怕只是这样想一想,他都会生出砍掉那些男人生殖器随手喂狗的冲动。

    成橙不一样。他会仔细剜下她的双眼,认真挑选一个漂亮的晶莹剔透的标本瓶,泡进高强度的福尔马林里,封紧玻璃盖,贴上整齐划一的贴纸,同样放进保险柜。与头发和衬衫不同的是,他会数次取出来日夜观赏,就像现在这样,就像它还承载在她身体里一样,温柔的欣赏。

    如果她真敢有其他男人的话。

    他心思想的深沉,目光太过深情,几乎带给成橙一种自己是他刻骨铭心的爱人一样的感觉,她一方面快要溺死在这视若珍宝的眼神中,一方面又在嘲笑自己的妄想。爱人?她连情人都算不上吧。宠物吗?

    但他的嘴唇太过红艳,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成橙没办法躲避,像在荒漠行走多日突遇沙尘暴的行者,既想迫于求生的欲望土遁逃避,又盼着卷入其中干脆的粉身碎骨。脚下是沙漠,空中飞扬的也是沙砾,她避无可避,只能和他一起坠落。

    他的样子,实在太像一位深情款款的绅士,或者说上世纪英国的翩翩贵公子,又或者神话里怪异美貌的吸血鬼。成橙被蛊惑着亲上他的唇,舌尖舔过一道道浅淡的性感唇纹,勾住他的舌头冲刷,绕来绕去,怎么也亲不够。甚至好想被他吃掉,她舍不得离开他。

    成橙想,他如果不坏,一定是很好的。

    可他偏偏恶劣又直白,像一座大山压在她肩头,让她找不到路攀岩而上,又让她把尊严跪在身下卑躬屈膝。

    譬如此刻,成橙被他顶在胸膛和洗手台之间,透过镜子看清他的眉眼,沾着情欲也盖不住的冷漠疏离,浴室暖融融的灯光由他的背影打下一片阴影,盖在她背上,她却只觉得冷。

    二十年不长不短的人生里,她很少的时间觉得冷。

    爸爸名下的祖传饭店稳居餐饮业龙头翘楚的地位,妈妈是广东人,爸爸年轻的时候扩展业务到香港,途中偶遇了这位说话声音轻丽柔美的佳人,印象中爸爸在家里吃的每顿饭,最后都会有一盅汤压轴。成橙猜想,她看起来温和恬静的性子大概就随了妈妈,像温润滋补的汤水。

    枸杞猪脚汤、党参黄芪炖鸡、山药茯苓乳鸽汤所有碗里色泽璀璨的油滴,汤匙磕到陶瓷碗边清脆的响声,共同搭建起成橙温室里衣食无忧的童年。

    最常听爸爸说的一段话就是,我们橙橙啊,什么都不用学,爸爸才不愿意让你拿着铲子刀子磕磕碰碰,说着摸摸她的头,别看爸爸是个伙夫,偏要让橙橙做娇生惯养的公主。嘿嘿。将来我的女婿厨艺可得过关,不能让公主挨饿

    风雨兼程的赶去全国各地艺考,挺过兵荒马乱的高三,成橙才渐渐消化吸收掉父亲坠楼母亲失踪的噩耗。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陷阱,她妈妈并非良人,伙同他人算计爸爸,煽动他一个头脑简单的生意人赌博下注,后来在股市亏得血本无归,怀着对妻女的沉重愧疚从饭店最高层纵身跃下。

    隔着报纸上重重的马赛克都能感受到的血肉模糊,不过妈妈也会觉得对不起他们吗,安顿好爸爸的尸首,给他们留下一笔钱财,和别人把整个饭店链条企业吞的一干二净然后消失不见。十八年换来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妈妈稳赚不亏啊。

    成橙刚过完生日,正式成为大人,这就是上天送给她的成年礼物。冰窖一样的豪宅,两岁牙牙学语的弟弟。她拆开一袋又一袋泡面,吹着气不加咀嚼的吞咽下去,偶尔对着筷子自言自语,爸爸,家里好冷。可惜没人会再脚步匆匆的调高地暖然后嘱咐她添衣。

    一场噩梦,等到被人用筷子猛然戳破之后,她才明白,锦衣玉食的十八年只是一个金黄泛香的气泡,美好而脆弱。

    汤不是穷人充饥解饱的必需品。汤是富人灌满内心虚荣的营养品。

    娇纵了十八年,成橙获得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嫩双手,获得了南吴戏剧学院编导专业的录取通知书,获得了一张价值五十万的信用卡,获得了罹患白化病的弟弟。

    成橙想不明白,妈妈不爱爸爸的话为什么会生下她和弟弟?妈妈肚子里跑出来的骨肉为什么会用五十万就买断?爸爸妈妈爱她的话为什么会不经过她的同意生下弟弟,再丟给她抚养?

    她不喜欢弟弟,一开始就不喜欢,甚至并不欢迎他的到来。她比他大十六岁,怎样都觉得他是个没用的小累赘。可成橙不是懦弱无能的爸爸,不是冷血无情的妈妈。

    她是心软,她是良善,她是真知,她是渣男贱女最不屑的骨血凝聚。她是造物主都叹息的残次品,她是人人讥讽的破产千金,她是被艺术唾弃的贫困生。学艺术的神圣殿堂对她来说是粉红钞票的无情熔炉,五十万在停满迈巴赫、保时捷、布加迪的大学校门连个车位都买不到。更何况,化疗、西药、新药、特效药哪一项不是吸人血的东西。

    成橙注定与原本的人生轨迹背道而驰。

    她只踏进过一次大学的门槛,从容冷静的置办休学手续。在无数少年带着梦想展翅高飞的时刻,她在被卑劣的亲情拉扯。就这一次,她跟随人群在人声鼎沸的礼堂里见到了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的祈放。

    从头到脚的黑色。漆黑的发,鸦黑的眉,墨黑的瞳,猜不出面料的黑色衬衫,裤线锋利的黑色西裤,锃亮通透的黑色皮鞋,客气疏离的黑色微笑,恰到好处的黑色讲话。好像不是来参加新生典礼,而是来参加校长的葬礼。

    其他人都在专心致志的倾听长篇大论的废话,成橙却被自己无聊的笑话逗笑,她揣好院长盖完章的A4纸,准备转身离开这里,耳朵却被抓住,她抬眼看到大屏幕上仿制电影的效果放出了一些刀光剑影的片段,有磨刀石响起的琐碎,有电光火石的宏大场面。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成橙踮起脚尖眯了眯眼,和他胸前身份牌上的汉字对上号。

    无数个深夜在搜索引擎里翻来覆去的搜个不停的名字,除文字中只言片语的介绍外再找不到其他蛛丝马迹的名字,曾经多少次在草稿纸慎重写下又掩耳盗铃般划去的名字。

    祈放,他就是祈放。世人眼中才华横溢的导演,她眼中才冠绝伦的偶像,祈放。

    成橙笑不出来了。

    她在亘古无波的黑色里抓到了热血沸腾的光。

    虽然祈放很狂妄,但他需要一些珍珠才能认识到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