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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里鸢(三)

    

镜里鸢(三)



    唯一能让自己硬起心肠的办法,就是不去看她。

    裴容廷宁可转过脸对着灯花,淡淡道:姑娘来有什么事么。

    银瓶抿了抿唇,轻声问:为什么既然容郎还活着,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因为这与姑娘无关。

    裴容廷语气全不见那夜的温柔,银瓶愣了一愣,慌忙道:所以......所以容郎来投靠他,不是受了我的牵连么......

    他淡漠地哂了一哂,显然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为了大梁,也为了我自己,唯独和姑娘无关。

    银瓶却松了一口气似的,顿了下,又忙不可置信地问,......为了大梁?你觉得李延琮比如今那位更适合当皇帝,还是他许了你什么?

    他不再理她,天晚了,我要歇了,徐小姐请回罢。

    不成!什么徐小姐,容郎上一回你分明叫了婉婉的!

    至少这一刻他在这里。死了复生,没有比这更大的团圆。银瓶来不及再追问,拼了命也要抓住他,伏在他膝上,两弯远山眉紧紧蹙着,再叫一声罢裴哥哥,再叫我一声

    铜台蜡烛滴红泪,裴容廷闲闲的并不接口,握在圈椅扶手上的手却攥得嶙峋。

    银瓶见了,撒娇似的叹气道:容郎,你瘦了好些。

    裴容廷终于肯回应,却是拂过了袖子,微微冷笑道:我瘦不瘦,与姑娘什么相干。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银瓶愣了一愣,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是静安端个茶盘在竹帘子外头,笑嘻嘻道:二爷,小的见银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必是口渴,想着给姑娘斟碗茶吃。不知是用大人吃的六安茶,还是才打扬州带回来的杨春绿

    一语未了,便听裴容廷隔着帘子道:不必了,银姑娘马上就要走了,用不着吃茶。

    静安本以为两人久别重逢,必是浓情蜜意,极尽绸缪,故特意赶来凑趣。一听这话,倒唬得正说不出话来,银瓶急了,把手紧紧抓着裴容廷罗袍下摆的膝襕,口不择言道:谁说我要走,今儿我不走了!

    她红了红脸,低了低头,又柔声哽道,容郎,我知道你恼我。之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是怕连累了你,所以才......如今你投靠李延琮,若真是为了自己的心,我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容郎,我......

    她运了运眼泪,才要施展,又蓬蓬听见人敲门。

    静安忙到外头问明了,溜回来报告道:是李将军的人来,说有样东西要当面交给二爷

    银瓶一听李将军三个字,又是气又是恨容郎不肯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必定自有苦衷,可李延琮也配合着骗她,就是罪不可赦了!

    她还在走神,裴容廷已经提着袍子起身,吩咐静安道:把银姑娘带到东厢房待会子,等他们走了就送她回去。

    不成,我凭什么躲着李延琮的人!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回去报给他主子知道,让他还怎么骗我!

    银瓶气恨恨地也站了起来,转身对上裴容廷清冷的目光,立即温驯成个鹌鹑样,可怜兮兮抿唇道,既然容郎让我回避,我回避就是了。

    她低着头打帘走到堂屋,瞥见西进间儿湘帘半卷,里面虽未点蜡烛,却洒进了一室月光,屋里只一张架子床,一条香案,案上也没有炉瓶三事,只放着一幅青瓷茶奁,在月色里白得发了蓝。

    银瓶低声问:这可是二爷住的地方?

    静安应了一声是,银瓶心下动了一动,竟也不出门,闪身往卧房里一躲。放下了湘帘,三两步上了床,又放下了青纱幔帐,把自己关在了床架子里。

    这静安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二爷。

    见裴容廷仍是一脸的波澜不惊,自己也敢再理论,照常赶到院前开门,放了李延琮的人进来。

    来的两个青衣小厮,给裴容廷送了一封信,说是安庆府兵备道暗中传送来投诚的信。

    因着裴容廷从前在北京和他共过事,所以由他来过过目,长长眼,等明儿再商议如何处置。

    待裴容廷收了信打发他们回去,径自往卧房里去,一把拉开幔帐,只见银瓶已经裹上了被子,跪坐在床上,弯眉倒蹙,仰面瓮声瓮气叫了一声容郎

    裴容廷把纱帐挂在铜钩子上,起来,既没事就早些回去,这不是徐姑娘待的地方。

    不,我不走除非,除非你听我把话说完。

    裴容廷心里发痒,像湿寒的人遇上阴雨天,要抓要挠没个地方下手,可脸上仍像冻了层冰壳子似的。

    银瓶见他不说话,又嘘声问:容郎,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像从前那样

    不敢。他冷笑,我可比不得旁人配得上姑娘,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凭白自作多情了许多年。

    他扯起被子的一角要把她抖落出来,引得她拼命抵抗,滚着被子越缠越紧,

    如今姑娘也大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想起来了也无趣,又提它做什么。

    这些话原都是婉婉拿来伤他的,如今现世现报,全都完璧归赵送了回来。

    她又红了眼圈,愈发低声下气,嗫嚅道:容郎,你知道的,那那时我不过,我不过是要你忘了我

    唔,要我忘了你,那你已经达成所愿了。既了却了夙念,又来寻我做什么。

    不,不

    银瓶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声音里已经带了呜咽。裴容廷那点子心痒直往骨缝里沁,忍了半日方忍住不去抱住她,迸得骨头都酸楚。

    月光照在床头,小小的银蓝光圈,只分明照亮了他眉间怅然的怒气,

    从前不记事的时候,你多疑多思,轻易不肯信人,我都体谅。可既然想起了前尘,你总该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罢。把刀子递给你,是为了让你防身所用,不是让你对着我的心捅!连那些信都烧得一干二净,一条活路也不给我留,到头来反成了为我着想徐令婉,你把我当成什么?

    十二年来他从没叫过她徐令婉,也从没对她这样疾言厉色。

    偶然的怔忪,让银瓶慌了神,有一瞬间她竟觉得他的决绝是认真的。

    她出神不打紧,却忘了自己还在跟裴容廷抢被子呢,他一把撩开被子,她却没使劲儿,身上的被子一层层打开,她身子一滚,冷不防掉下床,摔在了脚踏上。

    嗳呀。

    银瓶叫唤了一声,反正磕得也不重,正要爬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索性将计就计伏在脚踏上,把脸埋在袖子里抽噎起来。

    锦屏春过衣初减,她已经换了夏天的衣裳,都是淮安府小姐的旧藏,家常穿着白银条纱衫儿,鸦青绸裙,更显出两道纤细的肩胛起伏。

    裴容廷多少年的修为,一眼便看出她的做作。只是看得出是一回事,心疼不疼另一回事。明知她是故意的,也不免缓下了语气问:起来罢,摔着哪儿了么。

    然而银瓶并没有卖伤邀宠,只是不理他,仍啜泣个不住。

    裴容廷心里没底,顿了一顿,俯下身半跪在地上,揽着银瓶的肩道:是我下手没个轻重,伤着哪儿了,给我瞧瞧。说着扳过她的身子来。不想银瓶看准了时机,竟扭身一把揽住了他的颈子,不由分说地凑上来,吻住了他的唇。

    她的唇天生偏于圆润,荔枝冻一样红泽,看着甜,尝起来却酸苦。

    是眼泪的滋味。

    她与他都尝到了。

    因为在梦中回味太多遍,如今忽如其来,浑疑还是在梦里。她的气息萦绕唇齿,裴容廷下意识地深深碾了回去,直到唇舌相勾,他才挣回些理智,扳着肩极力拉开了她。

    可是太晚了,他深重的喘息和她唇上的银丝在黑夜里化成一汪浓醉的酒,缓缓慢上胸前,扼得喘不上气。裴容廷在失神中克制着自己的心跳,反倒是银瓶坦诚得多,又凑上前,十指春纤轻轻扳过他脸颊,风露清愁地般凝望着他。

    她咬着晶莹的唇,小声说:是我错了,容郎,是我对不住你你恼我,打我,骂我,我都不怨,但是不要不理我。那样,我真的很难过。再说了蹙眉想了一想,最终嗫嚅道,你们孔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以德报怨

    强词夺理是婉婉一贯的风格了,裴容廷睨她一眼,孔夫子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银瓶小心地吞了一下嗓子,愈发贴近了他,趁其不备,轻轻咬住了他的一点下颏。舌尖软而湿,似有似无扫过他的皮肤,像一痕指甲印。她殷殷看着他,言语因为唇齿微张而有点含糊:以此报容郎的德,可以么。

    那一痕指甲印挠到他心里去了。银瓶再小心翼翼地一路吻上他的唇,他亦没再拒绝。轻轻把他推在床帮,细细的吻像春雨,柔润而无声,直到一只手游弋到了他领前的盘扣上。

    他乌浓的眼云雾混沌,捉住她的手,无言地凝视她。

    银瓶大窘,飞红了脸,慌忙找了个借口:我我是想听听容郎的心跳才能确认容郎真的还活着,万一、万一像话本里,是狐狸精假扮的

    裴容廷看她羞赧地无理强辩,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带笑不笑道:那我若真是狐狸精呢,只此一晚,汲了你的阳气,就再也找不着人了。

    只此一晚啊银瓶苦恼地忖了一忖,低头笑道,那只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了呀。嗳

    一语未了,她忽然觉得自己身子一旋,待回过神,已经被他反压在了床榻上。月色与衣裳都被遗在帷帐外了,幽暗中他的吻带来一点痛感,他们的情事还从未有过如此的力度。

    肥白的奶因为连日折磨小了一圈,却仍颤笃笃点在他手心,看不见他紫胀的阳物,可软肉间抵着的滚烫粗棒一样磨得她汁水淋漓。

    这是婉婉和容郎的初次,却也是久别重逢,分外熟悉。

    这一刻的银瓶从未想到,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这句话,竟会是她今夜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