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桃夭夭

    五月的雨水打湿木桥边的老桃树，凋零的花朵碎成瓣或融于泥或流于水，或有情或无情或甘愿或被迫皆匆匆离了枝头。

    倒是应了这荒桥野迹的凄凉、冷清。

    人来过，人去也，凡间世情种种，何曾相似。

    雨欺去，风刮来，搅乱缤纷花雨，老树霎时没了生气，那颜色往何处耶？

    那阵桃花风似有生命，旋转着飘落在年久失修的木桥上，又一瞬失了牵引的力道飘然散开，落英被桥下流水卷走。花风中蜕出一个眉目俏丽的少年，绯色锦缎裹着骨肉匀停的身形，顾盼有风姿，行动有香风。他的鞋尖点于朽木，俯身看那河面倒影，盈盈笑道：“青春永驻，正是神仙之乐。”

    此人正是仙界花仙之一的桃花仙，名为桃夭夭。

    绯衣的仙人携着淡淡香风走过枝干粗壮而盘虬卧龙的桥边桃树，径直寻那在深林中修行的凡物。此凡物为青蛇所化，因得机缘接触到成仙之道，后又百年间于凡间深林中修炼，不问世事，既不是盘踞山头恃强凌弱的大恶，又非天赋异禀沾亲带故的仙才，无功无过，也颇令人好奇为何它得到了仙界的青睐，差人领它登仙界。

    要说这差事本不是桃花仙的，原本这差事的主人被其他事给绊住了，桃夭夭便主动从对方那主动接过了这差事。

    桃夭夭脑海中甫一浮现那人的面容，就难按捺压抑的小心思，面染红霞，脚步轻盈若飞，行路如白驹过隙。

    即使树林杂草斜枝掩映小径，桃夭夭仍不多久便到了那凡物所在的住所。转过一块形如卧虎的大石后抬眼见一座小木屋，桃夭夭细眉一颤，眼睛弯弯，袖掩口而笑：好一幅林间“隐士”打铁图。

    他打量的目光在那木屋前打铁的汉子身上慢慢悠悠地转，仔细比较后得出结论：还是他的龙哥哥身材更妙。

    暗喜的桃花仙移上视线，看到那汉子的脸霎时一阵惊异的熟悉感穿透胸膛，却又一时说不出道不明这感觉的出处。正当他愣在原地时，屋前打铁的汉子朗声道：“何人立于我门前？”

    那汉子握着三尺剑直起身，剑光反射在他英俊刚毅的面庞上且目光如剑，竟然震颤住了桃花仙一瞬。

    仅靠机缘获得的仙法修炼至今竟也有两下子可摆台。桃花仙心下略微不快。

    桃夭夭推开藩篱的小门走入院中，微微抬起下巴笑道：“吾乃仙界使者，今日奉天帝之命请青蛇郎君登临仙界。”他向天一拱手，有模有样地摆出尊敬的架势。

    青蛇注视桃夭夭一会儿，低头一指抚过剑身，幽幽问道：“有何凭证？”

    桃夭夭知晓它并非不谙世事的精怪后翻手掌凝出天帝的信物：“这是仙界天帝的信物，你看过便随我去吧。”

    “非我不信使者和天帝，可否给我一些时间……”青蛇略微扫过一眼桃夭夭手中信物，神情平淡，似乎毫无触动。

    “何事比登仙还要重要？”桃夭夭见它怠慢难免不悦，“你求仙道、修仙法难道不就是为了登仙界、求仙职？”

    青蛇的神情有一丝犹豫，然而这丝犹豫在它看了一眼手中的剑后渐渐褪去：“使者且宽心，请容我拜别师傅后即刻动身前往仙界。”

    桃夭夭想：拜别这，拜别那，一条凡间的青蛇哪来如此多牵挂。然而他面上仍是笑盈盈：“那我便随君一同拜访你的师傅。”说着几步贴上青蛇，生怕它跑了。

    青蛇琢磨不透仙人的想法，想着对方既然是仙界派来的使者，必然是能力非凡的人物，没有必要和它一条凡间修炼的小蛇多费心思。它套上外套后一挥袖将木屋中本就不多的物件收入袖中，腰间别着那把刚锤炼的三尺剑急急前往师傅的坟墓。

    桃花仙见它不会御风之术，将就借青蛇行走的风飘然跟随。

    他们途中遇见一处凡人祭祀的场景。桃花仙并不喜欢凡人，因而美目一扫一带而过，青蛇却停下脚步远远地观望，直直看向祭坛下被锁链串起的一众奴隶。

    桃花仙三指虚点着青蛇的肩膀，从它身后轻飘飘地探出头，吐息甘甜：“这是在供养仙人呵。”

    青蛇一手搭上腰间的剑，沉默片刻后抬脚继续赶路，桃花仙仔细观察了它的脸色，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祭坛下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奴隶，他嫌恶地皱起鼻子，别过脸：凡人的“牲畜”成了神仙的祭品，也不怕污了灵气。

    桃夭夭跟着青蛇来到一处荒村，不远处便是墙壁坍塌和溢满草木的凡人房屋，昔日凡人踏出的路径野草繁茂，倒是独留一条纤细小径通往一座坟墓，坟前的木牌崭新得与周边凋敝的人迹格格不入。

    想必这是青蛇所为。

    桃夭夭望着前面高大健壮的背影，默默想：原来它的师傅早已逝世，是自己多想了。他四下环顾，问道：“你的师傅为何葬在这等荒芜之地？”还是凡人曾经的聚居地。

    青蛇身形一顿，没有回头：“仙人有所不知，此地曾经有一人类村庄，师傅带我回到这里安顿了一段时间，只可惜……”它语气中有缕难以察觉的忧愤和讥诮，“只可惜师傅死后不久，村庄里的凡人便被其他凡人俘虏，成了奴隶。”

    桃花仙优雅地立在它身后，绯色的裙边无风泛起乳白微波，浅红色的嘴唇温柔地说道：“原来如此，为难你们还得与凡人相处。”

    桃夭夭不认为修仙之人与凡人相处是件愉快的事情，在他这这跟不喜欢与猴子相处是同样的道理。

    青蛇没有反驳他，大概它也知道现在以他的地位反驳一位仙人是没有意义的。它垂下眼帘，手不自觉地摸上腰间的剑：村庄的人被俘的那天它也在场，隐去身形的它围观了全过程，但它没有动作，眼睁睁地注视它熟悉的凡人被俘、反抗、被殴打、被牵走——凡人之间的摩擦、争端与一介修仙之蛇有何干系。

    尽管如此，它还是偷偷缀在押解俘虏的队伍之后，远远地观察那群自称从王都而来、遵奉天命的凡人，远远地望着沦为奴隶的凡人被锁在另一些凡人的祭坛下，远远地注视凡人在歌咏声中被凡人杀死，埋入坑中。

    等那群古怪的凡人离开后，青蛇走到他们埋坑之处，低头无言望着脚下渗出血水与泡沫的泥土，一阵料峭的寒冷刺痛了它那颗属于蛇的心脏——它的心脏原来那么小，现在那么大——而现在它还不知道该称那种感觉是什么。

    青蛇离开了没有凡人的村庄，临走前它与师傅的坟墓告了别，不久找到另一个村庄在旁隐居起来。然而王都来的凡人俘虏了一村一村的人，将他们锁在祭坛下，在他们头顶载歌载舞，神神叨叨地念诵。

    青蛇翻遍了玄青子留下的竹简，从中找到了武器的铸造方法，它凝视自己铸出的第一把剑而心神震荡，而它知道自己作为一条青蛇，还是走仙道的凡间生灵，想不出正当理由亲自干涉凡人的因果恩怨。

    于是在青蛇看见一个奴隶趁奴隶们反抗，在一片混乱中逃出来时，它握着剑出现在那个奴隶的面前。

    他的身后是追捕渐近的吵嚷嘈杂声响，面前是一个神情肃穆地握着三尺剑的高大男人，这位刚刚逃出生天的奴隶一下软了腿，瞪大眼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拉起他发软的身体，强硬地把剑塞入自己的手中。追捕犹如近在咫尺，那些追捕者的嘴脸滑腻地扭曲着出现在奴隶的脑海中，他仿佛窒息般面色通红、大口喘气、瑟瑟发抖，看着手中的剑的目光一动，嘴角一咧。

    青蛇立在原地，顺手接过掉落的剑——它还没有完全理解凡人这一生灵的内心世界——它瞥着剑锋上的血，任由其滴落于地上的尸体上。

    倒像是它逼着他杀了自己。

    青蛇叹了口气，在追捕者到来前掩去了身形与痕迹。

    经历这次尴尬而难堪的失败后，青蛇躲在自己搭建的小院内，试图打造一把制敌又不伤己的剑，一把奴隶也能握住的剑。

    然而直至桃花仙来到它的小院，青蛇也未能如愿以偿，或许这将成为它在凡间的遗憾。

    “仙人有什么遗憾？”桃花仙眯起眼，“仙人能有什么遗憾？”他笃定而自信的姿态在凡间倒是无忧无虑，“无非不过长生不老、神通广大，不过寿命之长能否过沧海桑田，神通之大能否有极限，这些至今也没有定数——也就如此这般的烦恼。”他似乎看出了青蛇与凡间的藕断丝连，“册封仙职的仙人自然也有应负的仙界职责，哪里还管得着凡间凡人。”

    青蛇将那三尺剑插于师傅的坟墓前，好像放下了凡间的执念，握着天帝的信物在桃花仙的引领下前往仙界登记名册。

    登仙界虽然短短三字，但其过程对于初次体验的青蛇而言玄之又玄，如同当年自己藏于玄青子袖里时，玄青子一施眨眼千里的仙术，它便晕头转向地缠紧了身下手臂，而那不适感也仅仅是初级接触的新鲜体验。

    青蛇也不知自己在凡间有何作为，更别提对仙界的功绩，更加不知道自己登上仙界的原因，但既来之则安之。若是仙人都像玄青子一般，那它大可宽心，但仔细想来玄青子那般的仙人也成了谪仙，那这仙界的仙人又是何种模样？

    仙界入口处竖着威风的牌楼，其上精致的花鸟纹路等装饰无一不彰显其仙界正门的地位和牌面。

    青蛇觉得玄青子果然说的不错，仙界的仙人和凡间的凡人确实有相像之处，譬如这牌楼便和祭坛的外形审美就有相似之处。

    领它登仙界的桃花仙面上突然绽放奇异的神采，青蛇好奇地看去，牌楼下站着两位男子，一位白皙高挑，一位颀长强健。

    青蛇瞅着皮肤白皙的那位仙人竟然生出熟悉之感，而桃夭夭急急迎上前去，在后一位仙人面前站定，难掩眼中的浓浓情意，却不忘对着另一位拱手作揖：“桃花仙见过龙太子。”

    龙太子回礼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似乎只是偶遇点头之交，礼貌问候。

    青蛇在桃花仙的身后维持低头作揖的恭敬姿态，在龙太子走过时悄悄斜过眼，那发冠上垂至鬓角的天青色的绸缎、身上晃动的玉饰翡翠唤醒了青蛇百年前的记忆，是那占了自己石头的仙童！师傅有说过，那仙童是龙族龙湘君的儿子，如今便是这走过它身侧的龙太子！

    玄青子地下有知，知道青蛇将他说的话切实地记在心里定感欣慰。

    青蛇弯腰低头只待龙太子远远离去才直起身，转身望去云端已不见那人的身影，心中一股怅然淡淡散开，再次相逢，它的师傅却早已化为一抔灰烬。

    回身又见那少年模样的绯衣桃花仙的面庞神色妩媚，有意无意地挪到另一位仙人眼跟前，两人交流的内容无非一些公事，毫无暧昧，而青蛇自觉地把自己晾在一边。

    不多久后，桃花仙意犹未尽地转身向青蛇介绍，牌楼下等候的仙人名为龙明翊，乃龙族现任族长龙湘君的儿子，之后的路由他领青蛇去面见天帝。

    青蛇这才知道下凡接引它的任务原来无关桃花仙，看来这龙明翊和桃花仙的关系应当不错，但桃花仙未介绍他的仙职，偏只提及他的亲属。

    心思活络的青蛇礼仪做得像模像样，嘴上说道：“我乃凡间草木长成，若有冒犯仙君之处还望见谅。”

    龙明翊讪笑着微微摇头，热情地牵起青蛇的手：“兄台不必生疏，我也是凡间长大，幸而龙君施我恩情收我为养子，跳脱凡间桎梏，如若不然不知已在凡间度过几个轮回。今日你也在凡间得了机缘，登上仙界，我俩实则同源。”

    青蛇略微尴尬地想要收回手，但是对方握着它手腕的力道恰好在不适的边界之外又使它挣脱不出。青蛇无意间回望，却见桃花仙跟随在身后不远处，目光恋恋不舍地聚焦于它身旁的仙人后背，跟过一段路程后不得不分道扬镳，绯色身影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飘渺云雾间。而青蛇的手腕也不知何时被松开，龙明翊虽然仍与它介绍仙界的大小事务，但脸上露出稍显轻松的笑意。

    真是一对奇怪的仙人。青蛇在心里嘀咕：难不成仙界的仙人之间都是这般的别扭和复杂的相处之道？作为一条凡间长大的小青蛇，它由从前观察凡人的行为举止推测仙人的行为举止到现今管中窥豹，稍能理解玄青子所言的“仙凡合流”。因而越发好奇仙界的天帝穆赤生又是何种人物，为何偏偏招它一条无名无姓的凡间青蛇登仙？

    难不成因为它的师傅？

    青蛇想了想便觉得这个想法诡异，皱眉置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