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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他对我很好。

    此刻远山如黛,红日初升。只见云影之上,浮现出一道夺目之极的雪白身影,浑身灿然生辉,正是叶疏。远远看去,仙袂凌空,玉容冰冷,已全然不似尘世中人。

    尹灵心连喝带骂,带领魔教一干人仓皇逃窜,沿着那不断扭曲断裂的湖岸线疾奔。但见叶疏衣袖轻拂之下,湖中两座郁郁青青的巍峨高山,如同小儿手中的沙堆一般,从边缘开始交融,竟慢慢融合、高耸,化为一座新的巨峰。白空空极力挣扎,震得山体摇撼不止,无数土块碎石,如飞蝗般滚滚而下。但青山越来越高大沉重,将它庞大的身躯渐渐吞没其中,连最后一截短短的白色爪肢,也终于被山石掩盖。

    尹灵心狠狠啐了口唾沫,道:“不是道理!怎地一夜不见,这小子功力大涨,连这般手笔也能做下?白空空这废物,枉老娘辛辛苦苦,弄了许多生灵喂它,却这般痴肥不中用,活活叫人给埋了。”

    向千秋冷笑一声,道:“这小子是叶青霄那厮的宝贝徒儿,你道是什么好东西了?这群人号称名门正派,一个个满口苍生大义,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龌龊心思、下流手段。否则好端端的,尊主又怎会忽然……”

    此人老奸巨猾,嘴上故弄玄虚,断掌在袖底一动,掩身在一阵泥瀑之后,突地暴起,向距他最近的谢明台横斩而去。

    谢明台昨日与他正面对了一掌,被他无形掌力斩伤胸口,半边青衫至今血迹斑斑。此时却无惧色,只叫得一声:“好!”剑锋一寒,便向他迎去。

    却见向千秋哈哈一笑,“长生斩”中途忽而转向,向一旁正迎战一群巫魔人的兴云法师背后狠狠劈下!

    兴云法师伤势极重,本就是强弩之末,生受了这横空一斩,背上鲜血喷溅出二尺多远,整个人扑地便倒。向千秋断掌一错,便要取他灵魄。白无霜急掠一剑,格挡在二人之间。只见尹灵心座下巨蜥一个疾冲,竟用身子硬吃下了白无霜这轻灵一剑。它一身皮肤既厚且韧,如一件铠甲相似。白无霜一剑刺入那龟裂的硬壳间隙,一时却不得出。只听喀嚓一声,剑身已然开裂。

    尹灵心单手挥出一道碧影,将白无霜长剑斩断,另一手却摸了摸巨蜥的头,夸道:“好孩子!”

    只听一阵炸雷般的闷响,从叶疏镇压白空空的山体中发出。无数黄沙泥土落入湖中,使得湖水一片浑浊摇荡。与此同时,两岸大地也猛然摇撼起来,震得众人站立不稳,相顾失色。兴云法师刚被谢明台搀扶起身,一经震动,不由呕出一大口黑血。

    我眼见不妙,一霎雨倏然出鞘,一招“无物之象”犹未成形,腹中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几百个轱辘同时从肚肠中碾过,又如一个千钧的秤砣以一根单丝悬挂在腹中,扯着脏腑往下拖坠。

    这一痛实是肝肠寸断,我死死按住腹部,只觉冷汗如浆水一般淌出,霎时已将内袍浸透。更诡异的是,我透过这烈火烧心般的极痛,竟能极微妙地感应到“它”的怒火。

    我痛得耳鸣不止,心中只掠过一念:“玄阴之力竟能察觉我在利用它……它在报复我么?”

    就在这时,只听喀喀坼裂之声不绝于耳,那湖中苍山竟已从内部裂开大大小小十多条缝隙。白空空沾满黄泥的爪肢从裂缝中不断钻出,一条、两条、三条……终于身躯猛地一颤,将山体完全崩开!

    它肮脏的雄躯之内重重嘶鸣了一声,显然叶疏这一举动,已彻底惹恼了它。我举目望去,只见它抬起那深达十几里的根系,一步一震,沿着洱海狂涌不止的潮水,向叶疏雪白的身影举步追去,那情景简直宛如上古神话中的巨人跨海逐日一般。它头部附近的爪肢越伸越长,只见黑影蔽日之处,竟朝叶疏所在方位喷出数十条黏稠丝絮,好似蜘蛛捕食远处的小小飞虫。叶疏神色仍是那般冷漠,沿山脉上空不断后退,长袖在风中翻飞,将沿岸苍山十九峰尽数折断,向白空空劈头推去。白空空在水中狂奔乱舞,试图躲闪,仍不时被砸个正着,断肢残块不住飞溅。只听轰隆之声响彻大地,连天象似也被这山海巨变震慑,一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向千秋、尹灵心等人原本胜券在握,众魔更如秃鹫一般将我们几人团团围住。曲星先自现身岸边,此时也已到了我身旁,正披头散发,与人苦苦缠斗。眼见我们几人寡不敌众,难以支撑,但群魔亲眼见到这改天换日的神通,个个面有惧色,一时气怯,竟而久攻不下。

    白空空爪肢高举,体内传来无数生灵凄叫声,丝絮漫天喷溅,使得天空都仿佛出现了裂痕。然而无论如何狂怒,始终碰不到叶疏一片衣角。

    只见叶疏挥手劈裂最后一座斜阳峰,将白空空砸得一个趔趄,洱海为之断流。他垂眸冷冷望了一眼,同悲剑剑尖一指,默念剑诀,从万丈高空之中,凌空踏日而来!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道山一样高的浪涛从洱海逆流反冲,如同一条雪白的巨龙在河湾中尽情奔腾,连带着那十九座横陈的山体一并倒飞,将白空空笔直“顶”回原地。只见山石林木向两岸一路飞溅,白空空肥大的身躯被这海啸般的洪流极力一推,竟直直飞上了天空,在阴云之下印出一个黑影,遥遥望去,如同一株根系茁壮的“树”一般。

    叶疏不待它落地,举剑在湖面一划。只听喀啦一声,整个洱海已结成一大块坚冰。白空空巨大的躯体轰然落地,只砸得四分五裂,如同下了一场冰与血之雨。冰上无处着力,白空空站立不稳,半截主干上仅余的十余条根系拼命攀抓,跌滑了好几跤。那些巨口惊骇之下,也一并忘了咀嚼动作,在冰面上各自愣怔,张开了口无法合上。那梅枝剑旁,更有一张巨口与其他不同,肉色双唇中密密裹着一大团黄色液体,还不断向外泌出,一眼望去,如同嘴里含着一枚半透明的茧。茧中鲜红发亮,似是包得有物。这东西有生以来只怕也不曾如此暴露人前,只一霎眼间,便将那张嘴紧紧闭了起来,只露出一条猩红扭曲的肉缝。与此同时,它身上断肢残体中蔓生千万根系,企图将摔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身体”重新拼凑起来。

    我再愚钝无知,也知道这枚“茧”是这巨怪性命攸关之处,它吞灵壮大自身、身躯杀而不死,此处正是关窍。冯雨师当年与阴无极暗通款曲,许诺他复活孟还天。阴无极求成心切,将孟还天不死不灭之秘据实相告。不料冯雨师亦非池中之物,将之默记在心,反过来偷取脑蝇,夺白空空躯体为己用,使其主元灵始终不得归位。只怕元灵藏匿之处,就在这枚“茧”中。

    此时乌云滚滚,天色昏黑,忽然一声雷响,暴雨倾盆而下。叶疏手中寒光一颤,漫天密雨尽成冰刃,将它爬援新生的丝脉尽数钉死。冰天雪地之中,只剩满地溪流般的污血冷冻成冰,它破碎的巨大尸块分散各处,再也没了半点声息。

    叶疏持剑落地,一步步向白空空走来。群魔无不为他灵压所慑,连那头巨蜥都不由得往后瑟缩了一步。

    白空空自知无幸,残剩的主干中发出低沉的悲鸣声,那原本生在底部的根系也不住讨好地摇动,如在摇尾乞怜一般。

    向千秋断掌负在身后,腰背半躬,全无先前气焰飞腾之状,低眉搭眼道:“这个……叶真君,白护法的意思是……您若是高抬贵手,留他一条贱命,您两位父母大人的英灵,也可重塑血肉,再世为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口中说话,那虬结错乱的白色根系之间,竟隐隐浮现出两个半透明的灵体,左边是一名疏朗正直的中年修士,正满面希冀地看着叶疏。另一名却是一名泪水涟涟的美妇,面目与叶疏极为相似。

    只见她伸出一双纤纤手掌来,向叶疏泣道:“疏儿过来,妈妈抱抱!”

    叶疏脚步一顿,仰首木立,一贯清冷的面容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裂痕。我一瞬间思绪万千,想起他在罗刹海中那如孩童般的神情,本欲再上前道一句都属虚妄,但见他眼中波光泛动,却说不出口来。

    忽见黄衫闪动,冷光如铁,一个嘶哑的女声叫道:“好,你先还葛尘的命来!”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她手中长剑疾刺而出,已正正插入白空空那条含着“茧”的肉缝之中。

    她金丹之境,剑法亦不出众,但这一剑浸透了少女的恨意,剑尖竟笔直陷入半寸!

    我再无犹疑,将手放在她柔弱的肩上,遍体灵息喷涌而出。曲星受我玄阴之力催动,剑力骤然增强百倍,一剑穿透,直没至柄!

    只见那肉缝中不住颤动,黄色茧液如泪水般滴下。但见肉缝下什么东西如心脏般一鼓一跳,越来越快,如要开膛破肚而出。

    我一推她背心,大喝一声:“走!”

    谢明台、白无霜等识得厉害,均已退开十余丈外。只听一声九天焦雷般的劈裂声,却是叶疏全身冰雪灵意如利剑齐发,手中同悲剑清鸣如啸,向白空空那枚扎着一个剑柄的“茧”激射而去。我识得他以来,第一次见他流露出如此盛大的怒意。想来白空空以他父母为饵,正是碰到了他生平最不可触碰之处。

    他如今大乘巅峰境界,举世再无第二人能与之比肩。盛怒之下,一十九剑接连劈下,将白空空茧中肉色灵体切割成千万片,残肢飞舞,肉肢腥臭,淡黄茧液流了满地。连主干、根系、分散别处的尸块,也被他剑意摧割为一堆肉泥。

    向千秋先自卑躬屈膝,此时见势不妙,一个飞身倒跃,从战战兢兢的群魔头上直退往后,竟将手下当作肉盾。兴云法师法杖掷出,将他背心打得血肉横飞,连滚带爬地去了。

    群魔见首脑逃之夭夭,更是无心恋战,一时哄然逃窜。叶疏看也不看,一剑斜挑而出,一座山丘笔直飞起,将尹灵心与她三四十名手下一并镇压其中。

    却听一声怪响,一团花花绿绿的矮小身影从山底下滚出老远,却是千钧一发之际,那巨蜥使足全力,将尹灵心从背上抛出,自己后半截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只余一双前爪不断刨土。

    尹灵心在苍炎魔教中地位尊崇,此时幸而获救,立刻迈开两条不过常人半条手臂长短的腿,向前狂逃了几步,忽而一咬牙,转过身来,面目狰狞,一个侏儒身子忽而拉长、异变,化为一只头似鸡、足似鼠,丑恶难言的怪鸟,尾上白毛一张,向那山丘回身飞去。但听她高声戾叫,一双爪子竟如虎爪一般,将那巨蜥上半身死死抠紧、拉长,最后竟崩然一声,将那巨蜥连臀带尾尽数拉断,带着它半截不知死活的身子,转身飞远了。

    我头一次见到这位炎天护法的元身,瞧来也非凡鸟,不知是何异禽。举目望去,只见白空空肢体已散,元灵尽毁,成千上万被它吞吃的生灵,纷纷从它体内逸出。洱海犹自寒冰未化,只听漫山遍野,都是一众闻讯赶来的修士凄凄别离的哭声。

    我独自来到那肉缝软缩之处,将其中一枚小得可怜的元灵拾起,放入那枚名叫“负山”的银盒中,以灵息包裹成团。转头望去,只见叶疏那不染凡尘的身影也在万千泪眼之中,身前一名中年修士的元灵青袍淡淡,正向他嘱咐着甚么,想来便是那位名声赫赫的梅庄主人叶寒天了。另一名美妇的元灵却是又哭又笑,几乎要扑在他身上,正是他亡母穆夫人。

    我心中一酸,本欲转身离去,忽见穆夫人目光下移,落在他剑柄上,怪道:“这好好的穗子,怎么散了?来,妈妈给你编起来,编一个漂漂亮亮的花样儿……”

    她一边说,一边兴兴头头地,就要去握那织了一半的剑穗。但她早已只剩一团虚灵,手指穿过叶疏的长剑,便如风拂过一般,如何却碰得到半分?

    我再无法袖手旁观,举步赶去,向叶疏道了声:“我来。”遂蹲在他身旁,将那穗子一挑一穿,编织成串。

    穆夫人见我腕上长相思鲜红夺目,惊讶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叶疏,眼中焕发出难言的光彩,颤声道:“这……这位是……”

    叶疏湿黑的双目向我看来,红唇一动,却不说话。我只得替他道:“叶前辈、穆夫人,好叫二位知晓,我叫江随云,是他的道侣。”

    穆夫人与叶寒天对视一眼,高兴得几乎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在衣裙上不断擦拭,连声道:“好,好,好……我们疏儿竟有这位一位佳侣,这真是……真是……这头一次见面,也没给你准备甚么像样的东西,你看这……”说着,便在那透明的衣袖中胡乱寻觅。

    我忙止住道:“夫人不必客气。我……嫁给叶疏,心满意足,胜过珍宝万件。”

    穆夫人一时竟哽咽,一双与叶疏有八分相似的美目欢喜无限地看着我,连声赞道:“我们随云生得这样俊美,是疏儿高攀了。……”又将几乎透明的手向我伸来,在虚空中与我相握,偷偷凑近我耳边,向我问道:“……他对你好么?若是对你不好,只管对我说,我替你狠狠教训他。”

    我一时竟失笑,正色道:“他对我很好。”

    说到此处,见叶疏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遂伸出手去,与他十指相扣,向前滔滔不绝道:“……他剑术超绝,修为高深,我与他在一起,世上人人称羡。他疼我爱我,将我视作心中第一要紧之人,从不让我受半分委屈。他与我说过许多二位前辈之事,还在师门与我种下了两株梅树,每到冬日,红艳无比。我们成婚之后,没有红过一次脸,十分甜蜜快活……”

    我原本只是信口开河,忽然之间,只觉一阵泪意涌上心头,竟难以接续,只能将头深深埋进了叶疏肩窝中。

    穆夫人却信以为真,一时喜极而泣,拉着叶寒天,让他与我说话。叶寒天当年反叛本门,想来是狂傲不羁之人。此时见了我,却也只点点头,道:“……极好!”

    只听身畔嗤嗤烟雾声不断响起,叶寒天与穆夫人灵体也渐渐模糊,终于消隐不见。

    我抬首目送二人消失,面上泪痕未干,从叶疏手中慢慢抽出手来,向他那条剑穗轻轻一挥。只听喀嚓一声,那穗子立刻炸成一团五彩斑斓的粉尘,纷纷扬扬飘散到雪地上。

    叶疏才与父母相见,一时竟反应不及,茫然伸手抓去,只抓到一场虚无。他犹自不敢相信般,手掌张开、合上,只见几粒碎屑从他雪白修长的手指间滑下,再也寻不见了。

    我再无多话,握着那枚冯雨师的婴灵,向一旁面色苍白的柳唱走去。见他难以索解地望着我,只木然道:“我答允了十五,要留他一命。”

    柳唱啧道:“你自做好人,可给你唱哥招了个大麻烦。”虽百般嫌弃,还是将那银盒接过,顺手将一枚小小药囊向我扔来,显是疲倦之极,只指了指我的脸。

    我见那药囊上刻着“非花如梦”四字,想是他从前应允我的易容之物,便随手收在怀里。

    只见柳唱向我背后瞥了一眼,叹道:“对死人都仁至义尽,对活人却这般冷酷无情。随哥,你如今也是年深寿永,若是心中有憾,岂不是长长久久地后悔。”

    我嘴角极轻一动,道:“……是么?”

    只闻一阵极低的哭泣声,我抬头望去,只见曲星正背身而立,双臂环拥,似紧紧抱着一个人。细看来,却只有寒风、凛雪、冻土而已。